《小洞天》

宝珍亚

《小洞天》

元代大画家黄公望在浙江富春山隐居生活的地方叫“小洞天”，这是黄公望为自己居所起的斋号，他晚年一直在“小洞天”过着市外桃源的日子，并在79岁那年创作了传世名作《富春山居图》。

临泽古镇也有个“小洞天”，但不是隐居的斋号，也不是景点，是镇上的洗澡堂子。就在公社巷的北头，和我老同学陆建明家对门，好友任仁先生以前和陆建明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的父辈任玉堂和陆文林都是抗日牌荣誉军人。笔下别的荣誉先不提，光是脚一踏去对面“小洞天”洗个澡应该算是近水楼台……

“小洞天”属临泽镇的老字号，澡堂子休息室的北窗正对着临泽小菜场，临泽人说的小菜场并不小，这里荤菜、素菜样样俱全，十分热闹。每天早晨天刚亮，卖菜的就纷纷摆好了摊位，不过这里还要多说一句，小菜场南面的豆腐店开门更早，大约凌晨两三点钟就开始磨豆腐了，这是临泽镇最大的豆腐店，公私合营后，豆腐店成了集体单位，大约有七八个员工。印象里豆腐店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蒸气，可见做豆腐离不开水。豆腐店不仅仅是卖豆腐，百页、豆腐干、豆皮、豆浆和豆腐渣都是豆腐店的产品。特别是早晨来打豆浆的人不少，都是用家里的热水瓶子来装豆浆，既可以保温，还能保持豆浆的原汁原味。

“小洞天”澡堂子在解放前有两层楼，一层是普通休息室，二楼是雅座。大门楼子朝西北方向，守着公社巷北面的东南角，听说排场不小，是郭元龙家的祖业。以前的临泽古镇比现在繁华，留下了不少大屋，小洞天十字路口的对面是临泽国营商店办公室，就是幢老房子。大门头子，高门坎，门厅左手是前屋，里面可以放六七张办公桌子，还有一整排存账本的柜子。右手是个厢屋，木地板，屋子不大，门朝西，面对着大天井。天井北面是一排主屋，朝南是可拆卸的花格子玻璃隔扇门，这是个大通间，作大会议室用。最西面的大厢屋，是国营商店负责人的办公室。我父亲退休前在这里当过一把手，人称宝主任，宝主任这个称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有了。从车逻到周巷，再从临泽回到周巷，都是供销社主任，七十年代中期来到临泽国营商店当主任，可以说我父亲是商业口上的老主任，一点也不为过。

国营商店的大会议室里有两张乒乓球桌子，不少人喜欢聚在这里打乒乓球。我父亲是个比较开明的人，让值班的员工下了班后不要锁门，有人想打球就让他们玩，锻炼身体是好事，比在家抽烟打扑克要好。后来就连节假日也不锁门，来打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想出了打擂台的办法，十一分一局车轮战，赢了登基，输了换人，热闹非凡！有人还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裁判。春节期间，这里更热闹，把乒乓台直接放在了会议室的中心位置，开会的椅子都顺到了旁边，成了临时观众席，有人带着花生和葵花在这里边打球、边吃零食、边看比赛。

公私合营后，“小洞天”成了临泽商业公司的小集体单位，郭家的后代郭元清、郭元龙仍然在澡堂子工作。在里下河地区冬季洗澡是件大事，不是把身子洗干净那么简单，临泽镇地处里下河地区的腹地，冬天寒气太重，去澡堂子洗澡的主要目的是要出寒气。

当年去“小洞天”洗澡也是分档次的，只要踏上“小洞天”门口的那几级石头台阶，棉帘子一掀，就问你是洗一室、二室还是三室。三个档次卖不同的筹子，一室是带红漆标记的筹子，每位一角四分；二室是带黄漆标记的筹子，每位一角一分；三室是素筹子每位八分，小孩子半价。柜台卖筹子的姓吴，叫吴士杰，凭他的经验，来洗澡的人他一看就知道买什么筹子，都是镇上的人，能花多少钱他心里都有数。

一室相当于雅座，躺椅的位置相对宽松一些，椅子上辅一条红白条子的大毛巾，在躺椅侧面有茶几，可以泡茶吃零食，卖炒葵花、炒花生的商贩可以拎着篮子进来做小生意，记得炒葵花两分钱一勺子，刚好一小包，还论支卖香烟，一两分钱一支。在一室跑堂的是乔庆友和陈四爷；（乔家兄弟三人都在小洞天跑堂）二室跑堂的是乔三爷和大宏爷，大宏爷又叫大宏麻子；小宏爷（小宏麻子）和乔二爷在三室。以前在澡堂子跑堂是个技术活，招呼客人安排座位，收筹子、拿木靸（煞）板子、叉衣服、打毛巾把子帮助擦后肩，什么时候客人准备穿衣服要走了，要提前去叉衣服下来，眼睛里要有活。光是打毛巾把子就不容易，“小洞天”的水灶上有几个烧开水的水眼，第一个水眼就是专门烫毛巾用的，将毛巾在滚烫的水眼里端几下，然后放在木板上压一压，再用双手挤干，到了客人手上要保证达到烫手的程度。每位客人从池子里出来，要用三个毛巾把子，两条毛巾帮客人擦完后背搭在肩膀上，另一个毛巾把子给到客人手上擦脸擦头发，如果客人在躺椅上快睡着了，一个热手巾把子飞过来，提醒客人该穿衣服了，别着凉。这些跑堂功夫，没有几年学徒的经历是练不岀来的。

老同学陈益友的父亲陈凤湖是“小洞天”的修脚师傅，陈师傅是临泽镇上知名的修脚刀。来“小洞天”修脚的分两种人，一种人是以修脚指甲为主，顺便将脚上的老茧老皮也保养一下，总体来说，是把修脚当享受的。而另一种人是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花这“洋盘”钱，比如说长了灰指甲，或脚底的鸡眼痛得不行了才来泡澡修脚。修脚的学问是：修软用顺刀，修硬上逆刀，用内行人话说：“脚修得好主要是看磨刀功，刀不快什么也干不了。”所以，陈师傅的修脚工具包在一个布包里，一般不让别人动。

“黑爹爹”个子不高，六七十岁的样子，长得很结实，在“小洞天”负责搓背。他是兴化县人，只身一人在临泽镇，他晚上就住在澡堂子里，以“小洞天”为家。他不但做捶背、搓背生活，还在澡堂子里帮人剃头，特别是来剃光头的，必须先去澡堂子里蒸一下，等松了毛孔用剃刀将头发、胡子刮干净，再把整个前脸后脖子都给刮了，全套下来，想必是舒服得很！

黑爹爹搓背是一把好手，那时候的人不是经常洗澡，洗得最勤的也要半个月左右，两个月不洗澡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凡是来找黑爹爹搓背的都是狠活，先去池子里面的木笼上一蒸，再下水池子一泡，然后出来在凉室往大木凳子上一趴，就由黑爹爹上下左右摆布了。黑爹爹手上有两条毛巾，一条是有毛的，一条是没毛的，他先用没毛的毛巾卷在手掌上帮你搓，这种毛巾不滑，容易下污垢，随着黑爹爹的手法由上往下逐渐向前推进，身上的污垢就像草葽（要）子一样一条条的掉下来，等到第一遍搓完以后，让你站起来看看掉在地上的成果，落下的污垢都出了一个趴着的人影！羞涩之余，心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治愈感”…… 黑爹爹一边用水舀子打水泼在你身上，一边打趣道：“这些发财的东西当肥料可都是好货”！然后再用有毛的毛巾从头到脚再给你细搓一遍，连颈项、耳根、腋窝、大腿丫都给你扒开来搓干净。

黑爹爹是临泽镇上的锁呐高手，平时镇上的人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黑爹爹去吹一阵子，黑爹爹帮忙从来不收费，吃顿饭喝两杯酒就回“小洞天”忙自己的生活去了。古镇上有重大的喜庆节日自然也会请黑爹爹到场，只要黑爹爹的锁呐一响，气氛马上就进入高潮！

小洞天一共有三个堂口，共用一个浴池，浴池是用白矾石砌成的，池内有一层石阶，少年人进来先在宽厚的白矾石上坐一会儿，养养屁股。等适应水温后再坐进池子里面的石阶上，待热水满到胸口，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就叫出寒气，再弯弯腰把肩膀沉进水中，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几口气，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然后睁眼环顾四周，雾气腾腾中全是赤条条的身体，就是个“雾里看花”……

“小洞天”是下午一点开门，晚上九点刷池子，家里大人让我们洗澡都尽量赶在下午三点左右，那时的水还算干净，蒸汽也够。如果是下午一点钟就来，水是最干净的，蒸汽还没有上来，虽然水池子的温度是够了，但还是生水，达不到驱寒的效果。老人喜欢在晚饭后来洗澡，晚上池子里的水是熟水，有点发粘，老年人相信这粘水能驱寒，对皮肤也有润滑作用，可以减少皱纹。我曾经好奇也走到池子的最里面的木架上和几个老人一起坐过，就觉得裆下上来的热气太烫，在木笼上坐久了非把蛋给烫熟了不可。

“小洞天”主要做冬天的生意，天越冷这里的生意越好，寒冬腊月，大家都喜欢钻澡堂子，好像在冬天不脱光了就不放便说敞亮的话。不少人平时话不多，只要到了澡堂子里嗓门就大了起来，像个话痨！还有不少人喜欢在澡堂子里假装骂骂咧咧地“煞大春”。听得半大小子的“麻雀子”都有了动静！

“小洞天”每天都有账，三个堂口收的竹筹子用铁丝穿起来，一百根筹子一转，晚上捉账按三种筹子的数量点数。简明实用，大体上错不了。张桂荣会计每天晚上来收款，当天的账目当天清。

以前的澡堂子大家光知道洗澡，很少有人想起烧下火的，那时候不要说燃气了，连煤炭也是按计划供应的，小洞天的下火主要靠烧柴火，每年劈柴就要费很大的力气，虽然“小洞天”原来是郭家的，公私合营后郭元龙一直坚持在这里烧下火。

“小洞天”的洗澡水对于农村生产队来说是个好东西，天然的有机肥，东头泰山大队让几个种蔬菜为主的生产队，天不亮就到小洞天后院轮流运肥水，泼到田里，蔬菜瓜果长得又肥又好，这种废物利用的价值简直是发挥到极致了！

代表商业公司负责“小洞天”管理工作的叫解家福，是位解放战争下来的干部，“小洞天”澡堂子严格来讲只能算是个集体小组，老解在这里的官职是个组长，应该是小用他了，但他并无怨言。他在“小洞天”工作，上午不用上班，下午五点多钟就下班了，可以经常泡澡，搓背，修脚，应该不会计入成本。这个官虽然是小得不能再小，但绝对是个神仙官。

“小洞天”春节前最忙，镇上的人都要洗把澡过年，周边农村的大人小孩子也要上街来洗澡迎新。澡堂子里挤满了人，池子里的水到了傍晚就发粘了，等到了快刷池子的时候，水已经成粥汤一样了，临泽人却坚持一个说法：“只有人脏了水，水从来不脏人”！现在想想，这是个谬论，就好比用脏抹布擦桌子一样，擦过的桌子看上去总是干净的，谁还再乎用是用什么抹布擦的，但不能说抹布都是干净的。不管怎么说，从澡堂子洗完澡出来的人像是脱了一层皮一样，个个神清气爽，小孩子的脸都红扑扑的，早就将水脏水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临泽镇以前没有正式的女澡堂子，只有后河唐奶奶家有个临时女浴室，从二十四夜那天开门营业，到夜三十晚上结束。一年才营业一周左右的时间，远不能满足需求。春节前，在唐奶奶浴室门外都通宵排队等着，有手上拎着包，还有人提着洗脸盆。洗完澡以后头发没有电吹风吹干，离得远一点的等走到家的时候头发已经结冰了。后来政府和“小洞天”商量，决定在年二十九到除夕这两天把“小洞天”临时改成女澡堂子。政府说话容易，但落实到具体情况还是要具体对待，其它都好办，主要是临时培训女跑堂的需要时间。“世上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既然是政府发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小洞天”虽然只为临泽镇的女人们在年前开放两天，但在很大程度上释放了唐奶奶那边的压力。从尊重妇女的角度出发，临时解决春节前妇女洗澡的问题，也是一件有功有德的事情。

七十年代中期，临泽商业公司在后河边上建了个比较大的浴室，叫“临泽浴室”。门朝北，开始营业后，“小洞天”就正式改成了女澡堂子。这对于古老的临泽镇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是社会生活的一次更新。从此以后，临泽镇女人们的洗澡问题基本得到了改善，一年中要等到春节才能洗上一把澡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将“小洞天”这个老字号变成女澡堂子，显得更加实至名归。

此文得到了老同学陆建明、好友任仁的大力支持，在此表示感谢！

2025年2月，宝珍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