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流淌的褶皱【微小说】

砚楷诗书画

墨色流淌的褶皱【微小说】

砚楷

木窗棂筛下的光斑在宣纸上晃动，我又往调色盘里滴了两滴清水。

蟑螂从发霉的墙角窜过，带起细碎的纸屑——那些被揉皱的山水悬浮在半空，像无数个未完成的清晨在叹息。

潮湿正沿着墙根向上攀爬，这间十平米的阁楼里，第三十七次尝试绘制《千里江山图》的某个局部。墨团在生宣上洇出意料之外的纹路，像某种无声的嘲讽。

去年冬天从街边旧书摊淘来的《芥子园画谱》摊在矮几上，书页间夹着医院开具的胃病诊断书。止痛片锡纸的反光与砚台里的宿墨混作一团，恍若夜色沉淀的淤青。

楼下油条铺的吆喝刺破晨雾，我数了数帆布包里的颜料管，赭石与花青只剩下干瘪的躯壳。画案边缘的玻璃罐里，泡着妻子最后一次离开时留下的半包茉莉花茶，那些蜷缩的叶片在浑浊的水中缓慢舒展，如同我们未能盛放的八年婚姻。

地铁通道里的穿堂风裹挟着《兰亭序》的碎片。

我把昨夜完成的四条屏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用鹅卵石压住卷角。

西装革履的脚步声在仿古山水上方织成密网，偶尔驻足的身影投下钞票形状的阴影。"三百块四幅？不如买印刷品装饰办公室。"某双意大利皮鞋碾过落款印章时，墨汁里的松烟气息突然变得刺鼻。

立秋那日去城郊写生，发现常去的枫林变成了楼盘地基。塔吊的钢铁骨骼刺穿云层，安全网在风中飘成半透明的裹尸布。

我蹲在土堆旁勾勒残存的石阶，保安的手电筒光束劈开暮色："艺术？能当钢筋使吗？"速写本被扬尘染成土黄色时，忽然想起美术学院导师的临别赠言——山水不在笔墨间，在呼吸吐纳处。

夜市地摊的节能灯下，我学会用金粉勾描寺庙飞檐。批量生产的牡丹图在化学颜料里怒放，二十元一幅，买三送一。收款二维码贴在水盂外侧，每当"支付宝到账"的机械女声响起，镇纸下的《林泉高致》就会轻轻颤抖。一个醉汉用沾满烤串油渍的指头戳着《早春图》摹本："这山画得不像！我们老家的二郎山可比这气派！"

梅雨季来临前，房东将租金涨了百分之四十。我抱着画筒穿梭于画廊之间，玻璃幕墙倒映出西装革履的自己，像幅拙劣的拼贴画。

戴翡翠戒指的女士掀开《溪山行旅图》的卷轴："最近流行新中式装修，能不能把山峦改成爱马仕橙？"橱窗里的射灯突然变得滚烫，手背上的墨渍在冷汗中渐渐晕开。

小雪那日收到母亲的汇款单，附言栏里挤着歪扭的字迹："你爸的轮椅该换了"。站在邮局门口的寒风中，把刚取出的钱分成三份：画材店、药房、速冻饺子。路过美术馆时，LED屏正在直播当代艺术拍卖会，留法归来的新锐画家对着镜头微笑："我的作品探讨虚空与存在的辩证关系。"大屏幕上，纯黑的画布正中央贴着金箔二维码。

通宵装裱婚庆公司订制的《百子迎春图》时，右手腕突然僵直如枯枝。热毛巾敷在凸起的骨节上，蒸汽模糊了墙上的黄公望复制品。想起二十岁那年翻墙逃课去临摹《富春山居图》，晨露打湿的裤脚，野山雀的啼鸣，还有宣纸边缘被篝火燎出的焦痕。此刻窗外飘着工业废气，远处购物中心的霓虹将夜色染成丙烯颜料的质感。

惊蛰雷声震落天花板灰泥的夜晚，我终于完成那组《四季山居图》。展览请柬是手绘的云纹信封，策展人特意注明要穿中式立领衬衫。开幕酒会上，香槟塔折射着水晶吊灯的光晕，我的布鞋在抛光大理石地面打滑。有人举起手机拍摄画作，滤镜将青绿山水调成莫兰迪色系；有人指着题跋问"董源是谁"；穿高定旗袍的姑娘抱怨："这些山看着好压抑，能不能画点樱花和温泉？"

散场时暴雨倾盆，我抱着没送出的作品集冲进地铁站，防水油布里的画卷依然传来湿润的霉味。隧道墙壁上的广告屏闪过某地产文案：诗意栖居，山水入梦。飞驰的列车将光影撕成流散的墨点，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正与董其昌的题跋重叠，又迅速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