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761：宋 苏轼 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邹红兵

采桑子·润州多景楼与孙巨源相遇

宋 苏轼

润州甘露寺多景楼，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余同孙巨源、王正仲参会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时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为希遇。饮阑，巨源请于余曰：“残霞晚照，非奇才不尽。”余作此词。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译文：

润州的甘露寺多景楼，是天下少有的壮美景观。宋神宗熙宁七年（甲寅年）的仲冬时节，我和孙巨源、王正仲一同在多景楼聚会，这里有一位弹奏胡琴的女子，容貌格外美丽出众。我们三个人都是当时的杰出人才，景色如此秀丽，歌妓技艺如此精妙，实在是难得的际遇。酒宴快结束的时候，孙巨源向我请求说：“这傍晚时分残霞映照的美景，不是才华出众的人不能把它描绘出来。”于是我写下了这首词。

我本就是一个情感丰富、容易感伤而且身体多病的人，今天在这多景楼中（与友人相聚）。我们举杯共饮，得以相逢，可欢乐的事情回头再看，不过是一场空，转眼就消逝了。

暂且放下酒杯，来听听这琵琶弹奏出的动人乐曲，琵琶女手指在弦上一会儿细细地捻，一会儿轻轻地拢。她带着醉意的脸上泛着红晕，如同春天里的花朵般娇美动人，此时，夕阳的余晖斜照在江面上，天空与江水都被染成了一片绚烂的红色。

注释：

多景楼：北固山后峰、下临长江，三面环水，登楼四望，美景尽收眼底，曾被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

樽酒：举杯饮酒。“樽”同“尊”。

琵琶语：指歌妓所弹琵琶能传达感情如言语。唐白居易《琵琶行》：“今朝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细捻轻拢：演奏琵琶指法。捻指揉弦，拢指按弦。语本白居易《琵琶行》。

醉脸春融：酒后醉意，泛上脸面，好像有融融春意。

斜照：将要落山的太阳照着。

词牌解析：

名称起源：《采桑子》最早源自唐代教坊大曲《杨下采桑》，南卓《羯鼓录》记作《凉下采桑》 ，属“太簇角”。其调名与乐府旧曲《采桑》有关，应是取意于汉乐府《陌上桑》中秦罗敷采桑的故事，后被引入燕乐。晚唐和凝的词被视为创调之作，此后，它还有“丑奴儿令”“罗敷媚歌”“罗敷媚”“丑奴儿”等别名。像南唐李煜词称“丑奴儿令” ，冯延巳词称“罗敷媚歌” ，北宋贺铸词称“丑奴儿” ，陈师道词称“罗敷媚”。

体裁特征：

正体：以和凝《采桑子·蝤蛴领上诃梨子》为正体，双调四十四字，前后段各四句，三平韵。此调由四个七字句和四个四字句组成，前后段结构相同，每段两个四字句处于两个七字句之间，使词气舒缓平和；且用韵较为密集，让音节显得嘹亮动听。

变体：除正体外，还有双调四十八字，前后段各四句，两平韵，一叠韵的变体，以李清照《添字采桑子·窗前谁种芭蕉树》为代表，其前后段第三句叠上句，两结句较和凝词各添二字 ；以及双调五十四字，前段五句四平韵，后段五句三平韵的变体，以朱淑贞《采桑子·王孙去后无芳草》为代表，此体较和凝词，前后段各添五字一结句。

音乐属性：在唐代，它作为教坊大曲的一部分，有着特定的音乐旋律和节奏。虽然其音乐在后世失传，但从词的格律和押韵规则仍能感受到其曾经的音乐美感。词的平仄搭配、韵脚的安排，都与音乐的节奏起伏相呼应，比如平声韵脚的运用，使得整首词在吟唱时具有平和、舒缓的音乐效果 。

创作主题：该词牌适用的创作主题丰富多样。从现存作品来看，既可以表达婉约细腻的情感，如爱情、相思、春愁、离情等，像冯延巳的十三首《采桑子》，大多抒写春愁与离情；也能够展现旷达、豪放的风格，抒发人生感慨、志向抱负等。如欧阳修晚年所作的咏颍州西湖词十首，通过描绘西湖风景，传达出一种闲适、旷达的心境 。

正体词牌格律

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符号含义：“平”表示填平声字；“仄”表示填仄声字（上、去或入声）；“（平）”“（仄）”表示此处字可平可仄，但以括号中平仄为佳；逗号“，”和句号“。”表示句；顿号“、”表示逗；“(平)”“(仄)”分别表示押平声、仄声韵。

举例说明：以晏几道《丑奴儿·日高庭院杨花转》为例，“日高庭院杨花转，闲淡春风。莺语惺忪，似笑金屏昨夜空。 娇慵未洗匀妆面，枕上惺忪。印了眉峰，犹带香腮睡梦中。”前段“日高庭院杨花转”为“（平）平（仄）仄平平仄” ，“闲淡春风”为“（仄）仄平（平）” ，“莺语惺忪”为“（平）仄平（平）” ，“似笑金屏昨夜空”为“（仄）仄平平（仄）仄（平）” ，后段同理，严格遵循了正体词牌格律。

作品简介：

上片：“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苏轼以连用三个“多”字言情发端，与“多景楼”的“多”字相映，点明特定环境与心境。“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写与友人相聚饮酒本为乐事，但在苏轼看来，这乐事终将成空，流露出一种对人生乐事短暂的感慨，也暗示了自己政治上的不得意和内心的忧愁。

下片：“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停杯”承上，“且听琵琶语”启下，“细捻轻拢”化用自白居易《琵琶行》，赞美了官妓胡琴弹奏琵琶的高超技艺。“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以“醉脸春融”描写弹奏者的神态，丽而不艳，媚中含庄；“斜照江天一抹红”既是对当时“残霞晚照”的写实，也可用来形容胡琴姑娘的“醉脸”，色彩明快却又带着淡淡的感伤，与上片的情感基调相呼应。

全词篇幅短小，却达到了曲折含蓄、言尽而意隽的境界。上片由情至事，由事归情，借景抒情；下片从描写琵琶演奏到描绘演奏者及景色，将个人情感与自然景色、音乐演奏融为一体。语言简洁，化用前人诗句自然巧妙，善于用虚字表达情感和心态，如“且”字表现出词人不经意的心态。

创作背景：

词前序已道出创作背景。

据东坡的友人杨绘（元素）记载：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仲冬，东坡由杭州通判调知密州，途经润州（今江苏镇江），与孙洙巨源、王存正仲集会于该地风景奇胜的甘露寺多景楼。席间，京师官妓甚多，而一个名叫胡琴的，姿色技艺尤其美好。酒阑，孙巨源请求东坡说：“残霞晚照，非奇词不尽。”东坡于是填了这篇《采桑子》。东坡另有《润州甘露寺弹筝》一诗，亦为同时所作，可参读。

润州甘露寺弹筝

苏轼

多景楼上弹神曲，

欲断哀弦再三促。

江妃出听雾雨愁，

白浪翻空动浮玉。

唤取吾家双凤槽，

遣作三峡孤猿号。

与君合奏芳春调，

啄木飞来霜树杪。

作者简介：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美食家。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汉族，四川人，葬于颍昌（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一生仕途坎坷，学识渊博，天资极高，诗文书画皆精。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艺术表现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世有巨大影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同，论画主张神似，提倡“士人画”。著有《苏东坡全集》和《东坡乐府》等。

品读赏析：

东坡喜吟诗，词集中颇多歌席酬谢、即事明笔的“急就章”。这些临时随意而发、肆口而成的作品，不容深思，无暇推敲，未必完美，但却更足以显示东坡丰富的生活积累、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敏捷的创作才华，别有系人之处。这篇《采桑子》，正属于此类即兴之作。

“万事开头难”，吟诗填词也不例外。但东坡填这篇《采桑子》却能毫不费力地从“多景楼”的“多”字获取灵感，从杜甫《水宿遣兴兴奉呈群公》的首句“鲁钝仍多病”借来句型和后三字，写出了连用三个“多”字的言情语句作为发端。它像“劈地抽森秀”的太华，以其奇兀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并顿时产生出磁铁般吸引读者的力量。多景楼在今镇江市北固山后峰、甘露寺后部，下临长江，三面滨水，登楼四望，整个城市可尽收眼底，曾被米芾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东坡是个博古通今、关心时政、喜欢寻幽探胜的人，在这样的多景楼上眺望壮丽的江山，他能不触景生情吗？想到三国时的孙权曾建都于此地，六朝的宋武帝刘裕曾居住于此地、起兵讨伐桓玄于此地，东晋谢安、梁武帝萧衍曾流连于此山等等历史事实，他能不感慨系之吗？想到他先因与执政的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任离京而今奔走于道路，他能不满怀愁绪，病已病时吗？东坡不把自已的“情”、“感”和“病”之“多”的内容一一写出，只用此七字概括。

近人陈洵说：“词笔莫妙于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而深沉浑厚，皆由此得。”（《海绡说词》）东坡可以说是深得“留”的三味了。关于这起句有善“留”之妙，还必须补充说明一下，就是他所以那样戛然而止，迅速道出“多景楼中”，为的是顾及全篇，不使这忧愁情绪的抒发过多而成为赘疣。紧接著的“樽酒相逢”，点明与孙巨源、王正仲等集会于多景楼之事，极其平实。像山脉之有起伏，浪潮之有高低，如此平实，为的是给下面抒情的“乐事回头一笑空”，与起句“多情多感仍多病”的语意相连，意谓这次集会多景楼而饮酒停歌，诚为“乐事”，可惜不能长久，“一笑”之后，“回头”来眼前的“乐事”便会消失而“空”无所有，只有“多情”、“多感”、“多病”依然留在心头。哀怨无穷，尽在言外。

以上四句构成上片。它是虚与实的结合，言事与言情的结合，而以虚为主，以言情为主。唯其如此，所以既不浮乏，又颇空灵。四句之中，前二句先言情后言事，后二句先言事后言情，亦错落有致。上片由情至事，由事归情，借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情，意蕴盎然，如神来之笔。

“停杯且听琵琶语”，领起下片。“停杯”承上，与“樽酒相逢”相呼应。“且听琵琶语”启下，是“乐事”的补充。“琵琶语”，由白居易《琵琶行》的“今夜闻君琵琶语”句而来，指琵琶所弹奏的乐曲。“且”是姑且的意思。因为既“多情多感仍多病”，又认为“乐事回头一笑空”，就不能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音乐，以振奋的精神来欣赏音乐，东坡所以特地挑选了这个虚字“且”来著于“听”字之前，用以表现他当时无聊赖、不经意的心态。

“细捻轻拢”句，亦自白居易《琵琶行》中的诗句化出，赞美弹奏琵琶的技艺。他本无心欣赏，然而却被吸引，说明演奏得确实美妙。“捻”，指左手手指按弦在柱上左右搓转的手法。“拢”，指左手手指按弦向里推的手法。赞美之情除了通过“细”和“轻”两字来表达外，还借助于这四个从《琵琶行》诗句中化出的字来引起读者对《琵琶行》中那段脍炙人口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描写之联想来实现。赞罢弹奏琵琶的美妙，顺势描写弹奏者，也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位叫做胡琴的姑娘。

东坡惜墨如金，不去写其容貌、形体和服饰等，只用“醉脸春融”四字表现其神态。这四字写其神，丽而不艳，媚中含庄，活脱脱描摹出一个喝了少许酒后怀抱琵琶的少女两颊泛红，嘴角含笑的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动人姿态。“结局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沈义赋《乐府指迷》）此词的结句“斜照江天一抹红”，正是景语，可视为当时“残霞晚照”的写实，也可视为是借以形容胡琴姑娘之“醉脸”的，而它的妙处则在于“以迷离称隽”，令人难以捉摸，耐人反复寻味。这句“斜照江天一抹红”，其意同于李商隐《乐游原》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只不过尽在言外而已。它的色彩尽管明快，但其基调仍是感伤的，与上片完全一致。

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小令须突然而来，悠然而去，数语曲折含蓄，有言外不尽之致。”东坡这篇《采桑子》小令，倏忽来去，只用了只言片语，却达到了曲折含蓄，言尽而意隽的境界之美。虽然不是完美无缺的精品，但却非常符合沈祥龙所总结的对小令的要求，当可为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