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2022年12月登上新西兰航班的一刻算起,我离家至今已经两年。这两年间我所经历的大事小情永久地改变了稚嫩的我,进而重塑了我的价值观——那些曾是我赖以生存的处事原则,我从未想过它们会在我的一生中被改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我中学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在学校寻觅一个隐秘的独立空间,这些地方通常人迹罕至。它们或许是体育馆的杂物间,或许是废弃的宿舍,或许是教学楼后面的台阶。在住校的那些年,这些地方对我而言就是印度人家里的“普伽台”,或者回教里的“米哈拉布”。它们虽然破败不堪、布满灰尘,却是孕育我最初思想的“伊甸园”,被我视为世间之净土,我曾以全部的精神供奉于此,如朝圣者向神圣之地献上虔诚。当时我经常听到同学们谈论,在我每天凭空消失的一段时间里,我到底在采取什么秘密的行动?可惜直至毕业,我的同学们也没有找到谜题的答案。事实情况是,每当我遇到波折或是压力的时候,我都会跑到我的“圣坛”收拾一下心情。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有时则聆听远方的呼唤,有时还会为未来制定细致的计划。现在想来,我日后的很多设想和哲学观,其实都间接脱胎于校园里这些无人问津的角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两年我孤身在外,所经历的变迁与悲喜不胜枚举,匪夷所思的种种,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世事之诡谲常令我相信上帝真的存在,在云端含笑看着拼命挣扎的人们。他如此虔诚地祷告,却放任人类自救,因为他已经把力量的火炬交给了“时光老人”。我没有虚度光阴,我无时不刻不在思考、尝试、失败,我从惊险的经历中度过,时间磨练了我不曾有过的坚韧,同时也消磨了我敏感愤世的本性。忽然有一天,我猛然惊觉,那个需要学校的台阶充当精神寄托的少年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今天的我仍然善感但并不多愁,我看到了世事无常、人生百苦,知道面对命运的流转,人的努力是多么苍白。我也深刻洞察,建造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并不能够真正解决问题,顶多在我疲惫的时候充当一个歇脚的客栈。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寻找这种空荡荡的地方充当精神寄托了,因为,我比中学时期更加坚韧了,我学会了屏蔽一切噪音,那么全世界都是我的圣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这一切的转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源于我持续不断地阅读和思考,才吸收了“时光老人”赋予我的力量和使命感。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我在国外拼命地接受新的思想,如果没有人在关键的时候帮我一把,这一切的转变都不会发生。我可能还是那个愤世疾俗的青年,依靠舞文弄墨创造出虚无的灯塔,并自以为可以拯救人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忆中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在我出国后的第五个月,一位素昧平生的老教授为我点亮了脚下看不到尽头的路,为当时的我带来了异国的第一份温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段日子,仿佛一场无休止的风暴,席卷了我所有的平静。初到澳洲,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冷漠的当地人打破了我对于西方人热情好客的美好幻想,我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人生。老朋友的重病让我日夜思念,转专业的迷茫让未来变得模糊不清,人生之无常我一次性尝透。搬家的琐碎事宜,像一颗颗小石子,不断往我的生活里堆积。每一天,我都仿佛生活在一片阴霾之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烦闷在人的心里堆积,它们需要一个出口,如果出口迟迟不出现,压抑的情绪最终会使人崩溃。那一天下午,我某一门课的作业出分了,分数远远低于预期——我认为是老师判分的失误,于是寄希望通过找老师抗议获得跳出泥潭的力量。关于这一点,我过去的经验是,当生活糟透了的时候,上帝通常会给我一些微小的成功,借助这些成功我可以获得勇气与力量去解决之前的问题,然后继续成长。奇迹是会出现的,永远会出现的,我们努力的唯一理由就是相信逆境之中奇迹会出现,带领我们到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静谧的午后,秋日的阳光沐浴进课堂,那感觉简直和中考考场上的一模一样,那么温柔,那么细腻,如同母亲的手抚慰着我紧张的情绪。我在课堂上找来了判分的教授,冷静地表达了我的诉求与困惑,我最后补充道:“我可不是在抱怨啊,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教授是一个德国人,白发苍苍,眼神严谨却温和。他用缓慢的英文回复我:“放心,我会给你一个解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课后,老教授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在去办公室的一路上,他关切地问我:“你们留学生漂洋过海地来读书是很不容易的,你在这儿有什么朋友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没有。我很少朋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停住了脚步,侧身看向我,停顿了几秒之后认真地说:“谁说没有朋友?你至少有一个,就是我,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瞬间,我想到生活的变化:奶奶离别的眼泪,妈妈在机场的呢喃,老朋友日渐衰弱的身体。我还想到我的过去——与忘年交喝的第一杯咖啡、在初中老师家里补课时自己下楼买的红汤面、军训时闹出的笑话、小学第一次被同学锁在厕所的感受。我也想起了曾经写过的文章与读过的书,成吉思汗占领欧亚大陆的历史、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和英国清教徒的“五月花号公约”曾让我如此期待出国走一走。我过去的20年浓缩在了一瞬间,以至于每当日后回想起那个时刻,我仍能感受到一样的心灵冲击。因而,尽管极力克制,我的眼泪仍在教授面前落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他在办公室给我改了分数,他说这些并不重要,只希望我能够快乐。我临走前,他在楼下请我喝了一杯咖啡,还给我留了他的电话号码,让我寂寞的时候记得打电话给他。他告诉我,我的经历很特殊,我一定会成功的。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这个教授,我感谢他对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帮助,我感谢他在我无助的时刻成为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人,将来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走回公寓的一路上,我想起了另一件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在初一刚开学时,老师安排我们分座位。刚入中学的同学们兴高采烈地找着自己的同桌,教室里弥漫着欢声笑语,最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除了我。我犹豫了很久,选择了一个空座,独自坐了下来。教室里人声鼎沸,三三两两的谈笑声此起彼伏,而我却像一个不合群的影子,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书本。那一刻,我成了“局外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见我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面,老师便笑话道:“xxx,你的人缘不行啊,你看谁愿意和你坐!” 同学们随即哄堂大笑,多么欢乐和谐的教室啊!阵阵笑声中,我迅速成熟了,我第一次认识到了集体的无情,也构建了我对 “朋友” 这一概念的深刻理解——朋友,像是一堵围墙,一旦形成,外面的人就进不来了。我当时心里就清楚,将来我一旦陷入困境,不会有人救我的,我自己救自己。很多人说我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这样岂不是太累?是啊,但对我来说不深思熟虑能行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十年过去了,我的心智比那时成熟多了,但从最根本上说,我从未改变。我的一言一行仍带有十二岁那年刻下的烙印,我复杂的思维仍是十年前生成的经纬。是的,但凡是我的过去,均定义着我的现在:岁月可以培养我对世事的包容和考虑问题的周全,却终难改变流淌于我血液里的价值判断——那些真正使我卓尔不群的东西。我足够幸运,在竞争激烈的世界有能力和资源去守住原本的价值,正是这些价值,使我成为了我。我从来拒绝改变我的人生观,我竭尽全力亦要捍卫自由之思想,我从未动摇过对弱势群体的善良。我相信正确的理念会被证明,错误的理念终会失败。这些年来,无论处于何种孤独的环境当中,我内心总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促使我警惕那种轻飘飘的生活方式,并维持着对世界的怀疑态度——我拒绝平庸,我挑战世俗。只要这份勇气仍在,我的人生便不可能被复制,那么,我就有理由理性、务实地做出具备长远价值的决定,而不至于坠入随波逐流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中毕业后五年,我在疫情中独自飞往澳洲,两年后,再次独自飞往新加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出国的孤独是阵痛,他们很快会构建起新的“社交茧房”,朋友间彼此认同,多么愉快的生活!对我而言,孤独是对过去生活的延续,是不可放弃的生存的分量。虽然我的观念随着环境的变迁而变化了,但风景流转之间,我还是我,血脉里是同一个人。我价值观的底色——坚强、独立、务实、冒险,无论何时何地,绝不会改变。我将永远记得,这趟孤独的旅程开始于我初中一年级,也就是我背起背包,决定从那个欢乐的教室出发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2月1日 新加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