桤木与杩槎（师生问答）

如一

小莉问：

在开水节的图片中，我看到制作杩槎的树干是那么粗壮，那是一种什么树呢？

答:

那种树名叫桤（读音期）木。

说来有趣，您因为水而见识桤木，而我见识桤木，是因为火。

（一）

在我小的时候，成都人煮饭都用“行灶”。

八仙桌一般大小的木架，在离地一尺左右的地方，用石灰和砖泥砌成灶膛，下面留出四条腿，上面座上一口铁锅，便成为了一个“行灶”。

而燃料便是桤木的“柴花子”。

什么是“柴花子”呢？成都作家蒋蓝先生有一段生动的描述：

“桤木树生长迅速，纹理疏松，易劈易干，成为旧时成都市民的主要燃料。

每年冬季农闲时，乡民们便将林盘里生长过密的桤木树砍伐下来。首先是把树干锯成约一尺长短，然后劈开，这叫‘柴花子’。

把它架成井字形柴垛，过一段时间，水气蒸发得差不多了，便用竹篾条打成整齐的柴捆，几十斤一捆，然后进城售卖。

每年冬季凌晨推柴的鸡公车络绎不绝，宛如雾气里的大军。桤木‘柴花子’，源源不断地推进成都。

而作家艾芜南行的起点，成都九眼桥码头，便是‘柴花子’的最大聚集市场。”

蒋蓝先生还写道，喜鹊喜欢用桤木树枝搭窝产卵，一个窝有箩筐大。

待幼鸟孵出之后，这窝便弃置不用了。乡民们把它捅下来，便是上好的“喜鹊柴”。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我们家住在成都小南街。回想起街上卖“柴花子”的叫卖声，便觉得天府故乡温馨的烟火气，正是从桤木树的枝叶间生发出来的。

（二）

应该是这样的吧，桤木树，又叫蜀树。

在蜀地，随处可见；在贵州陕西略有可见；而在其它地方根本见不到。

它树干挺直，可以长到二三十米。但因为长得快，材质松软，人们认为它不宜做栋梁之材，所以它就谦卑地在竹篱茅舍间尽其所能为蜀人效劳。

它的树干不但可以做烧柴，还可以烧成木炭；树叶可以肥田；树皮可以做染料，可以制药。而树下的桤木菌，更是上等的佳肴。

它和蜀人一样，从古至今，以顽强的生命力，在蜀地蓬勃地生长着，随处可见；似乎和蜀人有着血肉相连，魂魄相依的联系。

也许正因如此吧，远离故土，浪迹天涯的苏东坡常常以桤木树来寄托他深沉的乡愁。

苏东坡不止一次地写到桤木。

尤其是在贬谪黄州期间，挥毫泼墨，写下了举世闻名的《杜甫桤木诗卷帖》。

这幅帖，一改他墨浓的风格，浓淡相宜，挥洒自如，被书家誉为：苏轼墨宝之上佳。

这幅帖，前半部分书写杜甫的《堂成》一诗，后面附有跋文。

《堂成》

背郭堂成荫白䒢，

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木碍日吟风叶，

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下飞乌将数子，

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杨雄宅，

懒惰无心做《解嘲》。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

草堂用白茅盖成，掩映在绿荫之下，背向城郭。

它邻近锦江浣花溪，我常常漫步在溪边那熟悉的小路上，俯瞰着青绿的郊野。

茂密的桤树林遮住了西晒强烈的阳光，清凉的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

翠竹成笼，薄雾轻绕，竹叶上滴落着晶莹的露珠。

乌鸦有时会带着幼鸟来这里嬉戏，

更有呢喃的燕子在屋檐筑下了它们长久居住的新巢。

人们常常把这里错比为西汉成都的大哲学家、辞赋家杨雄的住宅——草玄堂，

可是我却懒于写作杨雄那样的《解嘲》大作哦！

（关于《解嘲》：有客人讥讽杨雄虽然才高八斗，而官运不佳。杨雄便作了《解嘲》一赋，表达了对官场的鄙夷和专注学术的高洁志趣。杜甫则说，我连《解嘲》都懒得做，进一步表达了对势利小人的不屑。）

后面的跋文共96字：

蜀中多桤木，读如欹庂之欹。散材也，独中薪耳。然易长，三年乃拱。

（蜀地多产桤木。其读音如同欹仄之欹。这种树材质普通，主要用作柴薪。然而它生长迅速，只需三年便长成合抱之木。）

故子美诗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为致溪边十亩荫’。

（因此杜甫曾有诗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为致溪边十亩荫’）（注）

凡木所芘，其地则瘠，唯桤木不然，叶落泥水中则腐，能肥田，胜于粪壤，故田家喜种之。

（通常树木茂盛之地，土壤会变得贫瘠，但桤木却不同，它的叶子落入泥水中，很快就会腐烂，能够肥沃田地，效果甚至胜过粪肥，所以农家都喜爱种植它。）

得风，叶声发发如白杨也。吟风之句，尤为纪实云。笼竹，亦蜀中竹名也。

（风起时，桤木的叶子哗哗作响，如同白杨树一般，所以我在诗中提到的迎风之句，实为纪实之语。至于“笼竹”，也是蜀地特有的一种竹子的名称。）

后世不约而同地在帖中将杜甫的《堂成》诗改称为“桤木诗”。因为大家领会到，苏轼录诗，意在桤木。

的确是这样。他在跋文的96字（远超于杜诗的56字）中，生动地写出了桤木与小民百姓烟火日常的亲切，极具苏轼风格，字里行间沁透了浓浓的乡愁，十分感人。

此帖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

而在成都杜甫草堂的诗刻长廊，此帖更被放在首位。

（三）

我的蜗居旁边便有三棵桤木。很多朋友叫我砍掉，说是要长毛毛虫。我却不愿意，因为我觉得它们挺好看的。

尤其在冬天，树叶掉光了，高高的细细的树梢上留着一粒粒豌豆大小的树果，无处觅食的鸟儿们纷纷飞来享用，叽叽喳喳像开音乐会，冬日的肃杀瞬间无影无踪。

桤木树，是优雅的。

朱自清先生1941年，从成都九眼桥乘船至宜宾，便这样描绘途中所见的桤木：“江口以上，两岸平原，鲜绿宜人。沿河多桤木林子，稀疏瘦秀，很像山水画。”

在这段描写中，桤木尽显其飘逸的风致。

然而，当我查阅《都江堰志》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这轻盈的飘逸，瞬间变成了厚重稳固的钢筋铁骨：

杩槎，首选桤木，其次才是麻柳。而重大工程，如鱼嘴和飞沙堰的护底，则指定用桤木。

堰志原文是：“一般采用长2.5米，直径15厘米左右的桤木打成密布的排桩，以关拦基础下的砂砾石不被湍水淘刷流失。”

鱼嘴、飞沙堰，这是都江堰工程的核心部分啊，原来是由桤木在护底，这不就是中流砥柱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在人们心目中，桤木，不是因为材质松软而不能做栋梁之材吗？

对于这个问题，蒋蓝先生以一位老农的话，做了很好的说明。

蒋蓝先生在艾芜的故乡新繁遇到了一位卖桤木菌的老农。他写道：

“老人渐渐回忆起桤木树还有一种奇特之处。

就是农村中整治水利设施，俗称岁修，清理水沟，修复水堰，河渠护坡，保坎，需要向水下打入木桩，木桩的选材，不是寻常硬木，非桤木树莫属。

因为桤木一旦浸泡在地下水中，历久不腐，久而弥坚。在纯手工时代，桤木树，实在是功莫大焉。

近年来人们新开沟渠，建筑工地施工时，经常在深数米，甚至数10米的地下挖掘出陈年桤木桩，一出土就被收藏家买走。”

读到这里，我十分吃惊，且豁然顿悟！原来松软飘逸的桤木还有如此奇特的属性！

不禁对先圣李冰“自然无为”的造诣感到由衷的敬佩。

“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也。”

自然——自然规律，自然属性，万物自在之一切。

不敢为——无为。

他对桤木的自然属性，了解得那么深刻，不仅看到它在陆地上的松软，而且深入到水下，看到了它的钢筋铁骨。

从而为都江堰找到了最廉价的，随处可取的，而又最坚固的中流砥柱。

从而“泽被川原”，为川西子民的幸福找到了永久的保障。

“自然无为”的伟大思想，原来是天府幸福的总源头！必须秉持前行，方能让我们的幸福源远而流长。

【注】

关于桤木长得快，有杜甫诗为证：

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

草堂堑西无树林，

非子谁复见幽心。

饱闻桤木三年大，

与致溪边十亩荫。。

何邕（读音雍），是杜甫在长安时结识的老朋友。时任利州（即现今四川广元）少府（又称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十一，是他在家族中的大排行。他成都的庭院里有桤木。

杜甫初建草堂，西边没有树林，当西晒。他听说桤木生长得快，三年就能长得很大，于是就写信给何邕，请他给自己桤木树苗。

桤木，秋天落叶，春天落子。它是种子繁殖，春天落下的子，很快就长出来了。所以在老的桤木树下，总是有一片小桤木树苗。杜甫向何邕讨要桤木树苗，便是很自然的了。

这批树苗很快长成了如诗经《十亩》中所描述的，那片广阔的桑女们且歌且采的茂密的树林。

茂密的桤树林遮住西晒强烈的阳光，清幽凉爽，杜甫感激地说道：如果没有先生的相助，我怎能有这样清幽的树林和心境啊！

本文图片取自网络，特向原作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