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银行大门前,好多人排着队,我挤到门厅前的水泥台面上,雨开始大起来。拎着碎花布手提袋的老头絮絮叨叨的,他一会抱怨银行,一会报怨供电局。他身边的老伴却安静得就像人根本没有在那儿一样。老头停止报怨的时候,她才短短地说上几个字。她的语调轻轻的,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p><p class="ql-block"> 晚餐是在另一套居室。在摆满芹菜炒豆干、红烧肉、炒四季豆、水煮虾的餐桌上坐定之后,按我后来的说法是,几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照片上的少女走了下来。她穿得异常素净,照片上,风微微吹动的裙袂被一件方领子的上衣替代,只有在她温和地招呼我们吃菜的时候,过去的岁月,在嘴角眉梢所显露出的慈祥里,以一个中国女性特有的传统方式一点点浸透出来。</p><p class="ql-block"> 015:1943年,二十三岁的彭燕郊和我在桂林结婚。后来彭燕郊随新四军去重庆。</p><p class="ql-block"> 016:彭燕郊的诗歌《春天大地的诱惑》,出了单行本。这个单行本影响很大,也可以说它奠定了彭燕郊在诗歌界的地位。</p><p class="ql-block"> 017:那时候我在广东同乡会办的学校读书。日本鬼子侵犯桂林,彭燕郊和我们母女失散。</p><p class="ql-block"> 018:彭燕郊回到广西日报副刊当编辑。他接手后,每天都有骂蒋介石的文章,最后蒋介石下令停刊。</p><p class="ql-block"> 019:1947年,彭燕郊第一次进监狱。坐了差不多一年的牢,写下了许多诗。后来好在李宗仁当代总统,大赦政治犯,他才得以重见天日。</p><p class="ql-block"> 020:可爱的女儿四岁那年去世。女儿很聪明,大人做什么她就会模仿什么。她活着的话,到今天也六十多岁了。</p><p class="ql-block"> 021:不过,她去世也好。否则,这几十年,她怎么活过来啊。</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银行没有开门的意思,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时有人挤上台阶。我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耸着肩膀往回走。从银行到我住的小区,要穿过一条马路和一个街区。附近是几家大学,平时人来人往,我一般很少到这边来,好在今天人少——我承认,这些年来,今天,是我第一次集中精力地想一件事。所以,当我浑身冰凉地拐进小区,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作客长沙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吃了好多只虾。可以说那一大盘虾是我一人吃了大半。喜欢吃的菜不愿意放筷子,我晓得,这也是我的毛病之一。有一次在上海参加一个朋友的派对,只因为我专门盯着巴西烤肉不放,友人显得在她多伦多男人的面前很掉面子。从那以后,凡是和艺术家们在一起吃饭,我都东吃一点西挑一点,夜间醒来虽说肚子饿,但总比无端的让人背底下觉得世风日下要好得多。只是那天我在长沙,剥了一大堆虾兵虾将,半点也没觉得难为情。当我吃饱了端着茶杯率先退出饭桌自在地踱到挂着“横眉冷对千夫子,俯首甘为孺子牛”条幅的房间,望着鲁迅具有象征意义的面孔,深深为鲁迅生活在那个时代,而那个时代竟然容许鲁迅这样的人而暗自感叹的同时,也为刚刚见面的先生一家能容许我放任自如的饕餮而心生感激。</p><p class="ql-block"> 022: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这场以文化命名的大革命和文化本身没有多大关系。</p><p class="ql-block"> 023:贺敬之认为:胡风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不能代替党的政策。</p><p class="ql-block"> 024:周扬认为:胡风是真的懂得文学的人。周扬在中国第一个翻译了《安娜•卡列妮娜》。</p><p class="ql-block"> 025:胡风始终相信自己的文学主张,非常天真。</p><p class="ql-block"> 026:1949年到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逛西单,去长安大戏院看戏,买了许多书。觉得北京又大又好玩,不想南归。</p><p class="ql-block"> 027:第一次文代会结束,管理国统区文艺人员的官员是冯乃超。</p><p class="ql-block"> 028:作为胡风分子,在长沙坐了一年牢。在牢中读《红楼梦》解忧。当时陷落的人还有绿原、鲁藜、牛汉、曾卓、冀汸、罗洛等。</p><p class="ql-block"> 029:文化大革命被抄家六次。有一次红卫兵在长沙师范学院的家搜查了半个晚上,第二天,《湖南日报》以“伟大的胜利”为题刊登出这一壮举。</p><p class="ql-block"> 030:出狱后看报纸才知道艾青丁玲都被抓了。那几年组织没给安排工作,一直到大跃进。</p><p class="ql-block"> 031:1960年到湖南大学,带队参加了两次土改。一次去益阳,一次去湘西。</p><p class="ql-block"> 032:办街道玩具厂,出资五十元,户籍警察出二十五元。共五人。买百货公司的货厢做材料。开始做玩具手枪。一年时间,队伍达一百二十多人。后又做小孩子玩的各种积木,图纸都是自己设计。</p><p class="ql-block"> 033:1979年在湘潭大学教诗歌和民间文学。</p><p class="ql-block"> 034:请见毛泽东,陈述要好好办一所大学,毛泽东说好啊。又请示说,没有教授。毛泽东说,没有大学哪有教授?后来湘潭大学跨掉了。</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小区的院子没有槐树,但是有松树和白扬,遗憾的是这些年来,没有哪一个朋友和我站在树子底下聊过一时半会。</p><p class="ql-block"> 我看见细密的雨脚天南地北地连绵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几棵高大的槐树遮住天空,细雨初歇,夜说来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住十几年了,也搬不动了。这院子蛮好的。花草树木都不错。”彭燕郊先生仰着脖子说。我站在他的面前,看得见那一丛丛年轻的花,但是我看不清先生的脸。</p><p class="ql-block"> 这个话题,昨天晚上就听过先生追忆,当时我没有留心。多年前,我曾经问过:故乡,指的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还是我们死亡的地方?先生在淅淅沥沥的夜色中提起,我突然发觉自己当年的不谙事和娇情。</p><p class="ql-block"> “长沙挺好的。”我笨嘴笨舌地说,中午在一个旅美画家开的酒店,先生夫妇宴请我们,《湘江都市报》的编辑说,来长沙有两个必看的地方,一是马王堆,二是岳麓书院。比较文学出生的同事说,第三个必看的是彭燕郊,我觉得这是打趣。如今在先生的院子里,落了两天雨的长沙与我所不知道的福建莆田那幢已经名存实亡的陈氏老宅无一例外的虚幻,倒是被几次抄家丢了无数珍本的先生本人显得比什么都真实。</p><p class="ql-block"> “二弟让我回莆田,总是脱不开身。”先生说:“现在交通方便了,以后路过长沙,来家里。你来过长沙没有?”</p><p class="ql-block"> “来过,十多年前来过,一个多星期前也来过。下次一定来看您。彭先生,您要多保重,长命百岁。”如果夜能够让我看得清先生的脸,我真想接着下午的话题问:“彭先生,您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您觉得您的那些愿望实现了吗?”可是话到嘴边,我咽了咽口水,收了回去。</p><p class="ql-block"> 035:2007年4卷本的《彭燕郊诗文集》由湖南文艺社出版。</p><p class="ql-block"> 036:不喜欢人们把自己和绿原放在一起,自己认为自己是草根,绿原是庙堂。</p><p class="ql-block"> 037:主持《国际诗坛》,北岛来稿,好多人不敢发,顶着压力发了他的《北欧现代诗选》。</p><p class="ql-block"> 038:觉得多多变了,念佛,现在写的诗不能读。</p><p class="ql-block"> 039:喜欢公刘,昌耀。年轻一代的喜欢西川,瞿永明。</p><p class="ql-block"> 040:佩斯,洛尔迦这样的诗人是不可重复的。踊跃,个性强烈。其踊跃的内部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米歇尔,波伏瓦他们都跟不上佩斯。</p><p class="ql-block"> 041:与马拉美,瓦雷里相比,佩斯是进了一步。</p><p class="ql-block"> 042:帕斯很值得尊敬。</p><p class="ql-block"> 043:并不喜欢聂鲁达。特朗斯特洛姆也还可以。</p><p class="ql-block"> 044:叶赛林的诗除了戴望舒之外,没人译得好。刘湛秋译了不少,但好多懂俄语的人都摇头。</p><p class="ql-block"> 045:刘湛秋准备搞一个诗歌大辞典。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介入两年多的时间,最后辞典风潮一过,没有出版。</p><p class="ql-block"> 046:之所以用彭燕郊这个笔名,是崇拜彭湃。当年投稿给胡风,胡风回信说刊用。马上再去信要求更名彭作涛,但胡风说来不及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代,值得尊敬的人越来越少,值得感激的人同样也越来越少。想到这,我免不了又有些忧郁起来,在门洞里左右观望,雨还在,但是小区里一只雨伞也没有。</p><p class="ql-block"> 我拿出手机,拨打长沙的电话号码。</p><p class="ql-block">跟前几天一样,除了恍惚听到细雨密集地落在长沙的声音,电话仍然没有人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