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 ——钢笔画小记

武礼建

天还没透亮,巷子深处便传来"梆——梆梆"的竹梆声。那是卖豆腐的孙婶在敲晨钟,三急两缓的节奏像首传了百年的民谣。我抓起相机推开门,正撞上她挑着扁担转过墙角,两只木桶里晃着嫩生生的豆腐脑。"现点的卤水豆腐——"尾音拖得老长,惊醒了趴在瓦檐上的狸花猫。 <p class="ql-block">菜场西口的剃头摊前,老周头摆弄铜盆的叮当声比闹钟还准。他给客人围上白布时,总爱用剃刀背敲三下铁皮柜:"铛!铛!铛!"说是震走晦气。这会儿给老吴刮脸,剃刀蹭着帆布荡刀条,"嚓嚓"声里突然冒出一嗓子京剧:"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惊得路过的小媳妇差点摔了菜篮子。</p> "磨剪子嘞——戗菜刀——"老郑的吆喝像把生了锈的锯子,在九点钟的日头里拉出毛边。他每磨完一把剪子,必要捏着刃口"咔咔"试剪三声。有回我给这声响配上速写,他眯眼端详:"这剪子声画得忒像,都能听见似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子,"下回画我吹这个,调门比人嗓子亮堂!" 修鞋摊的老杨头倒是从不吆喝。他的叫卖声全在补鞋机的"哒哒"声里,黄铜踏板每踩三十下就得歇口气。那天我录下这声响放给他听,老人捏着鞋锥的手直抖:"早些年满街都是这动静,现在倒成稀罕物了..."说着从工具箱底层摸出个铜铃铛,系在摊子前,"叮铃"一声,震落了门框上积了半辈子的灰。 肉摊那边炸开声惊雷:"现宰的黑毛猪——"张屠夫抡起砍刀剁在案板上,"咚"地一声,惊飞了偷食的麻雀。他剁排骨爱数着拍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到整百数就吼一嗓子秦腔:"王朝马汉喊一声——"油光光的围裙随声抖,震得铁钩上的猪蹄直晃悠。有回我画他时添了只报晓公鸡,他瞅着直乐:"该添就该添!我年轻时候在乡下杀猪,可不就是鸡叫头遍动刀子么!" "竹席竹篓竹筛子——"卖竹编的老妇人摇着串竹铃,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她教过我辨认篾条的声音:三年生的毛竹劈开时"啵"地脆响,五年老竹则是"嗡"地闷声。那天暴雨如注,她缩在檐下编斗笠,竹条穿梭的"簌簌"声竟压过了雨声。我快门按下的刹那,她突然哼起小调:"竹子生来节节高哟..."颤巍巍的尾音融进雨帘,打湿了半个世纪的往事。 菜场东头的水果摊前,小赵夫妇的吆喝是对唱。"荔枝甜过初恋爱——"男人拍着水灵灵的果子,"杨梅酸倒老牙床——"媳妇接腔总能逗笑半条街。他们的丫头在作业本上画满音符,有回举着本子给我看:"爷爷,我给茄子西红柿都编了号!"果然,"卖茄子啰——"标着降调符号,"西红柿三斤十块——"画着跳音记号。孩子用铅笔敲打冬瓜的"咚咚"声,竟比她爹妈的吆喝还清亮。 正午时分,修自行车的老李敲起"车铃交响曲"。他修完每辆车必要按三下铃:叮!叮叮!"头声试音,二声招呼,三声送客。有回我给聋哑人老徐的车铃改成闪光灯,他急得直跺扳手:"这不成!修车摊哪能没铃铛响!"第二天特意寻来个铜铃铛,系在老徐车把上,风吹过时"叮铃"一声,溅起满地阳光。 日头西斜,"酒酿——甜酒酿——"的沙坝软语浮出暮色。挑担的阿婆摇着拨浪鼓,枣木柄上的红穗子甩出残影。她揭开棉被保温的木桶时,甜香混着热气"噗"地窜起来,在寒夜里绽开朵白梅花。我画她时总添几笔虚影——那些循着香气而来的夜归人,脚步声叠着酒酿勺的叮当,在石板路上敲出暖意。 最绝的是卖姜老汉的吆喝。他从不开口,把块老姜往案板上一拍,"啪"地脆响就是招牌。有回我学他拍姜,力道没控好溅得满身姜末。老人笑得露出豁牙,从筐底掏出个奇形怪状的姜块:"这个像不像打更的梆子?"说着往黄泥墙上一敲,"梆梆"声惊得觅食的麻雀冲天而起,翅膀扑棱声里,老汉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年轮。 夜深人静时,这些声响都在画纸上复活。钢笔画老周的剃头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恍惚听见铜盆接水的叮咚;描摹小赵家的水果摊时,彩铅抹过荔枝的沙沙声,竟与"甜过初恋爱"的吆喝重叠。昨夜画到烤红薯的老秦,炭火"噼啪"爆开的瞬间,窗外真传来苍老的叫卖声,分不清是现实还是笔下的墨在呻吟。 今晨落笔时,一滴墨溅在孙婶的豆腐筐上。忙用枯笔皴擦,却擦出个举着竹梆子的女娃——那该是五十年前的孙婶吧?梆声穿越晨雾,"梆——梆梆",震得画纸上的露珠簌簌滚落,打湿了半个世纪的市井春秋。 撰文:武礼建 deepseek 钢笔画 武礼建<div> 制作于 乙巳蛇年三舍居</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