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瘦骨敬渐江

砚楷诗书画

弘仁（1610年—1663年），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出家后释名弘仁，号渐江学人，又号无智、梅花古衲，安徽歙县人。明亡后入武夷山为僧，云游各地后回歙县，住西郊太平兴国寺和五明寺，常往来于黄山、白岳之间。他重视师法自然，善画黄山、武夷山诸景，传达山川之美，意境伟峻秀逸，“得黄山之真性情”，与石涛、梅清同成为“黄山画派”的代表人物。在安徽与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并称“海阳四家”，形成“新安派”。同时，与石涛、八大、髡残合称“清初四僧”。代表作有《仿倪瓒山水图》、《幽亭秀木图》等。

孤山瘦骨敬渐江

文/砚楷

画/渐江

**一 削发为山**

梅花落尽时，你取一柄1645年的钝剪绞断青丝，断发坠地生根抽芽，长成黄山第一株无叶松。江韬的名字随衣冠冢埋入练江，弘仁的法号在经卷间游走如孤魂。木鱼声里总混着马蹄铁响，那是多铎的骑兵正踏碎新安江的月亮。你蘸取洗钵水画松，却绘出满纸倒竖的寒毛——原来皮囊可剃度，山河的伤口却永远无法结痂。

**二 白岳皴法**

休宁山中，你与雪竞速，晨起推窗，见三十六峰皆白头，方知天地才是真正的画僧。《黄山图册》第六十开，你用渴笔舔舐花岗岩的脊骨，折带皴刮过宣纸，发出碎瓷般的尖啸。世人说你的山太冷，却不知那些棱角分明的峭壁，原是南明残碑的拓片。画到天都峰时笔锋骤颤，石纹里渗出永历元年的铜锈——那年你曾将复明诏书缝进僧袍夹层。

**三 枯禅点苔**

在鄱阳湖荒寺闭关三年，你将达摩像的眼瞳涂成黄山松针的墨绿，某夜暴雨击穿瓦顶，积水在《疏泉洗砚图》上漫成新安江支流。你突然悟出苔点之法：以香灰调墨，笔尖垂露似垂死蜻蜓。香客见画中空亭欲飞，问你禅机何在，你指亭角蛛网——网上缀着的七颗露珠，原是崇祯帝自缢那日的北斗七星。

**四 冷云铸魂**

1660年冬，你在庐山结冰的瀑布下写生，冰棱折射出六十个变形的太阳，恍惚见郑成功战船在冰面列阵。归途用雪水研墨，《天都峰图》的岩缝里渗出铁腥气。山脚下采药人听见峰顶传来金戈声，那是你在用斧劈皴与清廷的界桩搏杀。画成那夜，四头饿狼环伺草庵，你掷笔长啸，狼眼里的绿火竟与画中松针的翠色同频震颤。

**五 梅花衲衣**

病榻上，你将十年积攒的梅花谱付之一炬，火舌舔舐《古槎短荻图》时，枯枝突然绽出红萼——分明是南京陷落那年，秦淮河畔未及绽放的万朵血梅。灰烬飘向窗外的刹那，歙县所有梅树集体凋零。弟子收拢余烬装入陶罐，埋在你常画的文殊院遗址。今春我路过黄山北海，见石缝里生出赤色苔藓，当地人说这是弘仁的骨灰在与山岩论辩。

**六 空舟渡劫**

《晓江风便图》卷尾，你藏了艘无桨的孤舟。康熙二年某个雾晨，采石工见新安江上有虚舟西行，帆布是你晚年最爱的鱼肚白色。舟中无人，唯舱内留半块徽墨，刻着"大明遗民渐江制"。如今这块墨被供奉在歙县博物馆，每逢阴雨便散发苦寒之气。馆长说这是天地在临摹你的笔意——那些雨丝垂直如你的竖皴，云团翻滚似你未完成的哭云法。

**七 石魄不灭**

你墓前碑文被月光冲刷百年，竟显出一幅微型山水。考古学家用显微镜头窥见：主峰是你折断的脊柱，松林乃脱落的白须，云雾中漂浮着"念天地之悠悠"的草书残片。最奇的是山腰处有个朱砂小印，盖着"康熙三年"的伪年款——那是你留给盛世王朝的嘲讽，用死亡篡改时间的刻度。今有画家夜宿墓旁，梦见你以指为笔，在银河系边缘续画《黄山真景册》第九百卷。

**八 寒山转世**

三百年后，我站在《雨余柳色图》前吃降压药，玻璃展柜突然结霜，画中柳枝竟穿透屏障，抽打我手中的现代性焦虑。保安冲来时，见满地冰碴组成八个篆字：墨可医俗，笔能续命。恍惚中你从立轴走出，用狼毫点我眉心："所谓新安画派，不过是给破碎山河打补丁的手艺。今人画不出风骨，只因伤口不够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