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灶屋的横梁上悬着一串红辣椒,经年的油烟气把木椽子浸成了深褐色。砖缝里嵌着碎蛋壳和稻草屑,那是弟弟偷鸡蛋时蹭落的。屋山上悬着三根铁钩,中间那根吊着父亲生前最后腌的腊肉。深褐色的木椽子,像极了父亲临终前输液的手背。屋顶掉落的油烟灰尘,却总让我想起父亲下葬时,棺木缝隙里簌簌落下的纸钱灰。老灶屋里的光线总是昏黄的,像被烟熏过的琥珀。阳光从木格窗钻进来,被窗棂筛成细碎的金箔,落在灶台上的青花粗碗里,晃着姐姐的麻花辫梢。照在灶台上,照在姐姐的辫子上,照在我胖乎乎的手上。姐姐蹲在灶前添柴火,火光映着她的脸,红扑扑的。她总说我说话像破铜锣,因为我说话声音大,又像个小广播,便给我起了“小喇叭”的诨名。我不甘示弱地叫她“老婆嘴”,因她总在灶台前数落我偷吃刚蒸好的红薯。</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时正是麦收时节。那年我七岁,记得他躺在堂屋门板上,脚底沾着没来得及洗的麦芒。母亲把新磨的面粉撒在棺盖上,说黄泉路上能烙饼充饥。出殡那天,唢呐响器班的铜管乐队吹跑了调,唢呐声惊飞了麦田里偷食的麻雀,黑压压的翅膀割碎了农历五月的阳光。</p><p class="ql-block"> 灶屋从此少了道影子。从前父亲总爱蹲在门槛卷烟,烟丝落在青石板上,被雨水冲成细小的沟壑。后来爷爷跟着去了,母亲就把两杆铜烟枪收进藤箱,连同父亲磨秃的镰刀、爷爷补过三次的胶鞋。藤箱塞进灶屋阁楼那天,有只壁虎从箱底窜出来,沿着褪色的春联爬向屋顶,尾巴断在“岁岁平安”的“安”字上。</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的炊烟是有形状的。清晨的烟是青色的绸带,正午的烟是乳白的棉絮,黄昏的烟则泛着焦糖色,裹着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叮当声。母亲总把火钳斜插在灶膛边,烧红的铁器在暗处闪着微光,像冬夜未烬的炭星。弟弟撅着白生生的屁股往鸡窝里拱时,稻草堆簌簌落下的碎屑,总让我想起灶膛里蹦出的火星。</p><p class="ql-block"> “书红!”姐姐突然扯着嗓子喊。正在往柴堆里藏鸡蛋的弟弟一哆嗦,手里温热的蛋险些摔碎在青石板上。他的脚踝被姐姐攥住往外拖,两腿扑腾得像刚离水的鲫鱼。母亲在堂屋纳鞋底,听见动静探出头:“双红,你弟弟又野到哪去了?”我还未回答母亲的问话。“书红,正光着屁股在鸡窝里孵蛋呢!”姐姐话音未落,弟弟已经举着战利品蹿到天井里,阳光泼在他瓷白的脊背上,晃得人睁不开眼。</p><p class="ql-block"> 哥哥带着淤青回来时,灶屋的蒸气正漫过门楣。他身上的书包带子断了一截,嘴角裂着血口子,偏要梗着脖子说没哭。他一进门就喊:“妈!有人打我!”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心疼地查看他的伤口。“你又跟人打架了?”母亲问。哥哥委屈地点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母亲用浸了井水的帕子给他敷脸,铁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母亲给哥哥擦药。阳光照在我的腿上,暖洋洋的。母亲说:“你看你弟弟,多乖,从来不惹事。”我得意地挺起胸膛,虽然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胖,跑不动。我蹲在门槛啃烤红薯,糖汁顺着指缝淌下来,在泥地上聚成琥珀色的小洼。月光照见哥哥攥紧的拳头,指缝里露出半截铅笔——那是他用三颗玻璃弹珠跟同学换的。母亲说在我小的时候别人都叫我“邓小平”,我那时不懂这外号的重量,只觉得是夸我走路稳当。</p><p class="ql-block"> 程梦蝶的红色塑料碗是我的母亲在代销店买的,碗沿有道月牙形的纹路。她总要把最后一口饭含在腮帮子里,像只屯粮的仓鼠。等我们都撂了碗筷,她便把红碗倒扣在头顶上,纹路正好卡住翘起的发梢。梦蝶端着她的红色塑料碗,慢吞吞地吃着饭。她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然后把碗扣在头上,像戴了顶小红帽。我们笑她,她就眨着大眼睛,一脸无辜。二十年后的清明,我在老灶屋蒙尘的碗柜深处重见这只红碗,裂纹里还嵌着当年的饭粒残渣。</p><p class="ql-block"> 程梦柯撒泼时的架势堪称艺术。梦柯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蝴蝶跑,摔倒了,哇哇大哭。我们围过去哄他,他却越哭越凶。最后是母亲用一块糖哄住了他。他含着糖,眼泪还没干就笑了。梦柯有时生气了,他会先憋气把脸涨成猪肝色,继而仰面躺倒,四肢抽搐如翻白的鱼。等我们慌慌张张去扶,他便趁机把鼻涕眼泪全抹在我们衣襟上。母亲说这是饿痨鬼附身,往他嘴里塞块锅巴就能镇住。可那年月锅巴金贵,更多时候是母亲搂着他哼小调,调子里带着父亲从前哄我们睡觉的尾音。有回傻梦柯偷学戏台子上的武生翻跟斗,脑门撞在磨盘上肿起鸽子蛋大的包,倒把假哭演成了真哭。</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炊烟是青灰色的绸带。母亲五点就起来推石磨,麦粒在磨盘间发出细碎的呜咽。我蜷在柴堆里装睡,听着箩筛擦过磨齿的沙沙声——像极了父亲在世时,用鬃刷给老牛梳毛的动静。等第一缕阳光穿过木格窗,母亲已烙好二十张杂面饼,饼边焦痕拼成残缺的月亮。</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灶膛的火光会讲故事。母亲总把火钳斜插在灰堆里,烧红的铁器在暗处闪着微光。弟弟撅着屁股往鸡窝里拱时,稻草堆簌簌落下的碎屑,总让我想起父亲坟头被野兔刨松的土。姐姐往灶灰里埋红薯,我负责翻动火炭,鼻尖总粘着草木灰,像戴了半副黑面具。</p><p class="ql-block"> 最怕暮春烧豆萁。潮湿的豆秆在灶膛里啜泣,青烟顺着砖缝爬到梁上,在父亲挂腊肉的位置久久徘徊。母亲说这是亡魂在舔锅底,往锅里添瓢井水就能止住呜咽。可那年煮清明羹饭,烟囱突然倒灌进西风,整灶屋的烟都涌向供桌,把父亲遗像熏出了泪痕。</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我七岁时去世,接着爷爷也走了,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了母亲肩上。她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活。夏天收麦时,母亲背上的汗碱会开出白花。她教我捆麦要打活结,说死结会勒疼麦子的魂。正午的麦茬地蒸腾着蜃气,远处的父亲坟茔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块正在融化的黑糖。弟弟把偷藏的麦穗塞进灶膛,爆出的麦花落在母亲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秋收夜最是难熬。打谷场亮着汽灯,母亲的身影在光晕里忽大忽小。我躺在豆秸堆里数星星,听见镰刀割破露水的声音——簌,簌,簌,和父亲从前磨刀石上的节奏一模一样。有次姐姐错把田鼠洞当粮仓,掏出的陈年豆种在月光下发绿,母亲却笑着说能磨豆腐。寒冬腊月翻地,冻土震得虎口发麻。母亲教我辨认五色土:黄的是熟地,青的是生土,黑的是肥泥,白的是碱土,红的是血渍——这话让哥哥的镢头顿了半晌。他去年在相同的位置刨出过半截子弹壳,沾着锈迹的铜壳在雪地里红得刺眼,像父亲咯在棉被上的最后那口血。</p><p class="ql-block"> 老灶屋的墙上贴着去年的年画,已经褪了色。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香味飘满了屋子。姐姐在灶前忙碌,辫子一晃一晃的。弟弟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像只欢快的小鹿。哥哥坐在门槛上,脸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梦蝶戴着她的红碗帽,梦柯含着糖,我坐在阳光下,看着这一切,觉得生活就像这老灶屋里的光,温暖而明亮。</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回到老屋,总会不自觉地走到老灶屋。阳光依然从木格窗里漏进来,照在空荡荡的灶台上。我仿佛还能看见姐姐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听见弟弟在院子里欢快的笑声。梦蝶的红色塑料碗还在老灶屋的角落里,落了一层灰。我轻轻擦去灰尘,碗上还留着当年磕碰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母亲常说,日子就像老灶屋里的火,要慢慢添柴,慢慢熬。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就是最好的柴火,让我们的生活永远温暖明亮。我望着老灶屋的房梁,那里还留着我们刻下的身高印记。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无论走多远,这间老灶屋永远是我的归处。那些年的笑声,那些年的阳光,那些年的温暖,永远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就像母亲说的,日子要慢慢过,慢慢熬,才能熬出生活的滋味。而那些年的点点滴滴,就是最好的滋味,永远留在记忆里,温暖着每一个日子。</p> <p class="ql-block">老灶屋最热闹的是年关前。父亲在梁下挂腊肉,油星子时不时滴进灶膛,火苗便蹿起半尺高的蓝焰。母亲熬麦芽糖的铜勺在锅里画圈,糖浆拉出的金丝能把我们的魂儿都勾走。姐姐往灶灰里埋红薯,我负责盯着火候,鼻尖总被炭灰染得黑一块白一块。等糖稀凝固成脆亮的琥珀,弟弟早抱着糖罐睡着了,嘴角还粘着偷吃的糖渣。</p><p class="ql-block"> 如今站在颓圮的老灶屋里,仍能听见往日的回声在梁木间游荡。脱落的墙皮下露出层层叠叠的旧报纸,1978年的《人民日报》和1985年的《大众电影》挤挨在一起,泛黄的纸页间长出淡绿的霉斑,像时光开出的花。蜘蛛在空灶膛结网,网上粘着半片鸡毛,许是当年弟弟偷蛋时惊飞的老母鸡所遗。阳光依旧从木格窗斜切进来,只是再无人影在其间穿梭。</p><p class="ql-block"> 前年母亲去世后,在老屋里,我们在墙缝里抠出个铁皮盒。褪色的玻璃弹珠映着八十年代的阳光,磨秃的橡皮筋还保持着姐姐扎头发的弧度。里面装着褪色的玻璃弹珠、磨秃的橡皮筋,还有张泛黄的纸片,歪歪扭扭写着“小喇叭专属宝藏”。铁皮盒已洇了水渍,却仍能看清背面父亲用红笔画的五角星——他走前最后那个建军节,曾许诺给我叠满一百颗纸星。姐姐在电话里笑出泪花,说没想到我真把儿时的戏言当了真。盒底沉着几粒干瘪的苍耳,尖刺依旧倔强地支棱着,像我们扎在故土深处的根。</p><p class="ql-block"> 母亲总说老灶屋是口倒扣的钟,盛着所有未曾道尽的晨昏。那些在灶膛前烤暖的冬日,被蝉鸣煮沸的夏午,随炊烟飘散的秋夕,还有裹着糖稀香气的春晨,都在砖缝木纹里窖成了岁月的酒。如今我们散作满天星,唯这方颓垣仍守着最初的微光,等某个寻常的黄昏,重新点亮所有蒙尘的旧时光。</p><p class="ql-block"> 堂屋门楣上,“五好家庭”的奖状边角已经蜷曲,却仍能看清父亲用毛笔添补的描金。供桌上的搪瓷缸印着“农业学大寨”,缸底沉着父亲抽剩的烟丝,潮气浸出经年的苦涩。我摩挲着梦蝶的红塑料碗,纹路处的沿口依旧锋利,轻轻一碰,便划开了二十年的光阴。院角的石榴树还在开花,花瓣落在废弃的鸡窝上,恍如当年弟弟偷蛋时抖落的草屑。</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既有蜂蜜般的稠厚感,又带着风穿过空灶膛的苍凉。童年细节像一匣子老银器,稍加擦拭便泛起温润的光。那些老灶屋的青砖、光阴里的母亲、梦蝶的红塑料碗、墙缝里的旧报纸,经过岁月反复淬炼后,现在每个物件都浸透了时光的质感,仿佛还能闻到柴火混着麦芽糖的香气呢!</p><p class="ql-block"> 这些老物件都是时光的琥珀,封存着永不风化的童年。当我在城市的高楼里拧开煤气灶,蓝焰腾起的瞬间,总会看见老灶屋的柴火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那些被炊烟熏染的旧时光,原是最奢侈的乡愁,在钢筋森林的缝隙里,为我留着一扇回家的窗。</p><p class="ql-block"> 母亲临终前,攥着梦蝶小时候吃饭用的那只裂了纹的红塑料碗。碗沿的月牙形缺口愈发锋利,二十年光阴在釉面上皴出蛛网。她最后一口粥含在腮帮里,嘴角漾开的笑纹像极了从前吹麦哨的模样。我们给她换上最好的衣裳,却怎么也抚不平她手心交错的老茧——那些深沟里积着麦芒、豆荚和冻土,是大地刻在肉体上的年轮。</p><p class="ql-block"> 院角的石榴树又爆新芽,花瓣落在废弃的磨盘上,恍如当年母亲筛面时漏下的雪。我摩挲着老灶屋墙壁上生锈的铁钩,突然明白母亲为何总说老灶屋是口倒扣的钟——那些被炊烟熏染的晨昏,那些在灶灰里烤暖的岁月,原是这个家最后的活着的骨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