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的亚美尼亚基督教使徒教会

高野海青

文/元日安

印度教有一个“性力派”，也叫“沙克提派”，以赤裸露骨的雕塑，以性为本的教义和男女双修闻名，在印度教里再没有比“性力派”更开放的。但你恐怕想不到的是，连婚前性行为都禁止的基督教，却也有一个“性力派”，同样是生植崇拜，同样是女性崇拜，从公元三世纪，它就被罗马教宗裁定为异端，但直到今天它仍然存在，它就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如果说罗马基督教是皇帝的基督教，那么亚美尼亚的基督教就是“情圣的基督教”。今天我们来说一说基督教的“性力派”——亚美尼亚基督教。

今天，亚美尼亚使徒教会独立于基督教三大教派之外，它的神学全然以性为中心，千年时光中，它一直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今天我们就摘去这层神秘面纱，回到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宗教的地方——伊朗。

2023年的圣诞节，我在伊朗伊斯法罕误入了一座基督教教堂，这座教堂是清真寺的穹顶，伊斯兰教的伊万，但画的却是耶稣、天堂和地狱，而且有大量裸露，甚至直接可以看到乳房的画面，肉体裸露、基督教、圣诞节，这在什叶派的伊朗个个是死罪，但它却真实存在，这个教就是基督教的异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为什么伊朗允许这个基督教教派存在？这个教派的壁画又为什么如此的大尺度？我们得把时间拨回到两千年前。

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拿撒勒人耶稣创立了基督教，反犹太教正统的基督教很快遭到了迫害，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基督徒们纷纷出逃，其中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犹大达斗，逃到了当时罗马帝国的“新边疆”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人起源于安息帝国北部的边疆，是一个游牧部落，在公元前100年部落首领提格兰二世迎娶了安息帝国的公主，然后入侵高加索，建立了亚美尼亚王国。在耶稣创教前20年，亚美尼亚被奥古斯都吞并入罗马帝国，并建立了爱德萨王朝。罗马人犹大的到来是亚美尼亚基督教教史的开端。我们得多说一句，这位犹大并不是出卖耶稣的叛徒“犹大”，而是圣徒“犹大”，基督教里也叫“圣犹大”。由于治好了爱德萨王阿布加尔五世的麻风病，圣犹大被特准传教。这时的基督教还是原始的基督教，甚至连《新约》也还没有。我们现在所知的基督教《圣经》分为两部分，一个是《旧约》，是犹太教圣经《妥拉》的希腊文，其实是一本。另一个是《新约》，《新约》是圣徒们所写，其中的《犹大书》，就是“圣犹大”所写。不过，在亚美尼亚传教时，《犹大书》还没完稿。尽管有“圣犹大”这个“主保圣人”，但基督教并没有在亚美尼亚扎下根，因为一场战争接踵而至，公元62年，安息帝国攻占了亚美尼亚，对包括基督教在内的所有罗马宗教进行了大清洗，之后的200年，亚美尼亚严禁信仰基督教，基督教被逼着走入消亡，直至“启蒙者格列高利”出现。

公元257年前后，格列高利出生，这位阿尔萨息王朝的王子违反禁令皈依了基督教，国王提里达底三世把格里高利关入监狱反思，这一关就是十三年，但格里高利对基督教的信仰坚如磐石，十三年不改，最后提里达底三世反思了。公元302年，提里达底三世封格里高利为“卡托利科斯”，在亚美尼亚语里的意思就是“圣徒”，基督教禁令也被撤除。一年之后，公元303年，罗马帝国的戴克礼先颁布了罗马帝国首个迫害基督徒的法令，废教会烧圣经杀神父，基督教在罗马和亚美尼亚的命运迎来了戏剧性的反转。到了公元330年，提里达底三世把基督教立为了亚美尼亚国教，人类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就此诞生。请特别注意，人类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并不是罗马帝国，而是亚美尼亚，罗马立基督教为国教是在公元330年，迪奥多西一世颁布的《萨洛尼卡赦令》，比亚美尼亚晚了整整五十年。

然而，当基督教成为罗马的国教时，亚美尼亚使徒教会却被基督教廷开除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公元381年，第一次君士坦丁堡宫会议制定了尼西亚信经的版本，基督教定下了标准教义——“三位一体”和“十二大教义”，把所有不认尼西亚信经的基督教教派定为异端。由于不认“三位一体”，亚美尼亚使徒教会成为了“异端”，被东西罗马教廷排斥，亚美尼亚基督教也由此开始了最奇异的变奏。一方面，由于不是东正教，也不是天主教，亚美尼亚使徒教会虽然信基督，但却不被基督教世界接纳。另一方面，亚美尼亚的地缘环境很特殊，萨珊波斯和之后的阿拉伯帝国为了和基督教世界对抗，对亚美尼亚使劲的拉拢。在这种特殊的地缘政治下，亚美尼亚虽然信基督教，但却被卷入了伊斯兰世界，萨法维王朝一度吞并了亚美尼亚。在十六世纪阿巴斯一世时期，亚美尼亚人还成了伊朗沙阿的御用商人，开头提到的教堂就是这一时期所建造。所以为什么现在伊朗有亚美尼亚基督教，因为它来的甚至比什叶派十二伊玛姆派还早几百年。从公元381年到1915年，十五个世纪里，亚美尼亚的文学艺术建筑乃至人种都被波斯化伊斯兰化，连穿的衣服也非常的伊斯兰，但唯独宗教还是基督教，“使徒教会”这个孤独的基督教教派仿佛是亚美尼亚这个孤独的民族的精神写照。

然而，奥斯曼帝国还是想强迫亚美尼亚人改宗。1915年——1917年，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实施了种族-灭绝，留头不留教，留教不留头，这场种族-灭绝的恐怖，仅次于纳粹对犹太人的大清冼大屠杀。但即使死了上百万人，亚美尼亚人仍然不改其信仰，他们至今仍然信奉基督教，乃至在苏联时期。你是不是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神学，让亚美尼亚人如此虔信？这个“千年异端”的亚美尼亚基督教又为什么是基督教的“性力派”呢？他们的尺度为什么可以这么大？

现在我们就来好好说一说它的教义。亚美尼亚基督教真的是太神秘了，中英文世界的资料都很匮乏，神学研究更是几乎没有，我最后是找到俄罗斯的朋友找的俄语资料。因为从1936年之间，亚美尼亚是苏联的加盟共和国，所以资料还算充分，加上有翻译软件，也帮了大忙。在撕掉它的神秘面纱之后，我一下受到了颠覆级的震撼，它的教义跟罗马基督教完全是反着来的。就像我开头所说，亚美尼亚的基督教是“情圣的基督教”，它的神学以性为中心，又揉合了伊斯兰教苏菲派的神秘主义传统，真的非常的难讲。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方法，既然罗马基督教把亚美尼亚基督教看成“异端”，那么亚美尼亚是怎么看罗马基督教呢？这就好讲了，因为有现成的答案，有一张图，这张图是亚美尼亚国宝级电影《石榴的颜色》的海报。这幅海报上，一片红色，同时编织了上面女人的裙子和下面男人的长袍，还有一个小孩挂在石榴上。这个海报，这样看是不是绝美，但是当你把它倒过来180度，你就会背脊发凉。当你从女性视角看，这是生命之美，小生命在象征子宫的石榴下荡秋千。但当你从男性视角看，这就成了权力肃杀。女性在上，人是从子宫里生出来的；但是男性在上，人就被暴-君踩在了脚下，反过来的这个“暴-君”就是亚美尼亚眼中的罗马基督教。在亚美尼亚基督教神学里，罗马基督教是“反-基-督”的，就像把这幅画面反过来一样，因为它是“毁灭神”，而亚美尼亚的基督是“生命神”。亚美尼亚基督教里，基督是性的神学，性是生命的源头，小生命在象征女性子宫的石榴下荡秋千，而且男性和女性的头互为女性和男性的生-殖-器，就像印度教“性力派”所说：“若湿婆与沙克提结合，他可以创造一切；若湿婆不与沙克提结合，他连搅动一下，都不可能。”“正基督”的圣母就像印度教的“沙克提”，而印度教里的湿婆是“毁灭之神”，又和这幅图里手拿匕首和权杖的“反-基-督”呼应。

“石榴”这个意向是亚美尼亚神学的浓缩，石榴象征子宫，石榴里面是生命，正基督圣母在血泊中生出了男人。石榴红色是生命，但反-基-督-暴-君却是用匕首刺破了石榴子，这一刺，石榴红色又成了毁灭。然而，人类就是在这种生存和毁灭中延绵至今，又和印度教“湿婆毁灭再生”的说法暗合了，要不说亚美尼亚基督教是基督教里面的“性力派”嘛，这个“石榴神学”也是亚美尼亚的一个神学根基。

下面我们再把视角转回罗马基督教，罗马为什么把亚美尼亚使徒教会说成是“异端”呢？这也是它的第二个神学根基——“基督合一性论”。公元451年，基督教加克敦公会议上，“基督两性说”成为了基督教绝对的正统。所谓的“两性说”，就是基督的肉身得道，既有人性又有神性，这也是“三位一体”、“圣子圣灵圣父三位一体”的神学根基，但是亚美尼亚却死活不认“两性说”，他们持“基督合一性说”，“基督合一性说”由来已久，不过定论是在公元444年由修士欧迪奇提出。所谓的“基督合一性说”就是基督只有一性，就是道神，基督无染原罪，祂非人性，因为人性有原罪，但基督又不是神，衪是圣子，所以基督是人性与神性的合一。为什么这两者会是两个教派的根本区别呢？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们用儒家学说来做一个横向的对比。

罗马基督教就像是朱熹的“理学”，说“基督神人二性说”，基督神性人性分离，基督有神性，但是信徒没有神性，所以得存天理灭人欲，东正教也好，天主教也罢，都禁欲，就是这个道理。如果没有禁欲主义，就没办法制造服从性测试，王也就没办法集-权。古代中国之所以以朱熹理学治国，和罗马帝国选择“基督教神人二性说”在政治学上是一个逻辑。

但亚美尼亚基督教更像是王阳明的“阳明心学”，说“基督合一性论”，基督没有神性人性的分别，因为神性和人性合一，耶稣之道，吾性自足，说白了人性就是神性。小国寡民的亚美尼亚不需要搞禁欲的服从性测试，修士们也不掺和政治，国家体量不足以养活一个巨大的修士阶层，再加上人性的根本是什么呢？就是性嘛，“食色性也”，如果人神不一性，那么性又如何神圣呢？如果“性”没有神性，那么前头第一个神学根基就不能自洽了。

也因此，亚美尼亚从来拒绝罗马正统，也在千年演化中形成了独立的修行模式，也就是我们要说的第三个神学根基——静修。所谓的“静修”，又叫“静默主义”，一种隐士祷告者传统，远离尘世，涤荡社会性，然后见人性见神性，和我们道家的隐修很相似。不过“静默主义”中有一个特殊的修行，也是亚美尼亚特色的——那就是情诗。由于亚美尼亚特殊的地理环境，它受到了伊斯兰教苏菲派很深的影响，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大量的基督教情诗。如果你以为写情诗只是无聊打发时间，那就大错特错了，情诗就是修行，是亚美尼亚基督教隐士们释放内心人性的方式。用“性力派”或“藏密”来类比的话，就是“观想明妃”，也就是在想象中进行性和爱，以抵达人性与神性的合一。如果你看我之前的“藏密系列”或者“苏菲神秘主义系列”，应该也不难发现，这就是“双修”，只是它不是“肉体的双修”，是“观想的双修”。由于静默主义是隔绝世俗的，我们无从得知，在情诗这种“观想明妃”之外，有没有“肉身明妃”的存在，但至少从资料中没有查到。从教义来看，也应该是没有的。《马太福音》中，耶稣说：“进入内室祷告”，神学解释是“隐士放弃外在的感官，在内心中体验上帝”。总之，亚美尼亚使徒教会这个基督教的“性力派”有一套迥异于正统的神学，而这套神学又是性力的神学。

我们再总结一下，它有三个神学根基。第一，性是生命源头，由“正基督圣母”象征，暴力是毁灭的途径，由“反-基-督-暴-君”象征，但世界是在生存和毁灭中行进的，男女之间的性是宇宙轮转的动力之源。第二，“基督人神一性论”。耶稣之道，吾性俱足，人性与神性不对立，人性就在神性的大海之中。第三，静默主义的观想双修远离尘世，撇去社会性，内观人性之根本，并经由人性见到神性。

性力神学形塑亚美尼亚的政治形态、社会结构和两性关系。概括来说，政治形态上亚美尼亚小国寡民，没有权力要做服从性测试，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标准价值”，也就不内卷。如果你到亚美尼亚，你会发现他们真的又穷又快活。社会结构上，亚美尼亚弱等级化，没有金字塔式的层级结构，但是上层又无比悬殊，说白了，就是有一小撮人巨有钱，其他人都差不多。在两性关系上，文艺复兴之前，亚美尼亚女性地位是远高于欧洲的。虽然对外是男人做主，但实际上由于教义的加持，女性一直有很大的话语权。今天的亚美尼亚仍然是这样，两性关系中，女性也是很主动的。亚美尼亚人怎么看待正统的基督教呢？对于新教和天主教，亚美尼亚人是非常的不屑，但对于东正教倒是没有什么抵触，这里头的原因很复杂，有亲俄的政治原因，也有神学相似的原因，篇幅有限，有机会我们再好好的聊一聊。

今天就讲这么多，我个人是非常喜欢亚美尼亚的基督教神学，非常超前，非常慕女，也非常的神秘主义。但是现实的说，这个基督教的“性力派”只能存在于亚美尼亚这个夹缝中的小国，很难走出亚美尼亚，罗马帝国是不可能以亚美尼亚的基督教来治理国家的，当然这就是政治学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