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望星空/万有裕

万有裕

望星空

村头的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隐隐作痛。我紧紧拉住儿子的小手，望着他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

老杨今天特意穿上了我去年冬天一针一线缝制的藏青色棉袄，尽管针脚歪歪扭扭，不太细密，他却总说穿着挺暖和。

“别送了，外面风太大了。”老杨转身向我们娘俩挥手，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在家照顾好父母和儿子，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等过年时我就回来了……”

我张嘴想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发紧。儿子在我腿边不停地扭动，小手冰凉。老杨的背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村口的老杨树后。

“妈妈，你哭了……”儿子抬起头，黑葡萄般的眼仁里映着我狼狈的样子。我慌忙擦去泪水，挤出一个笑容：“风太大了，咱回家吧。”

推开院门，传来婆婆在屋里的咳嗽声。这声音从去年冬天就没停过，多年的老慢支吃药也不见好，婆婆说白瞎那钱了，索性也不吃药了，省俩钱。

公公坐在旧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漫无边际地抛向天空，他的心事都化作缕缕思念的青烟。

我走进厨房。灶台上放着老杨吃剩下的半盘饺子。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起大早给老杨捏了三十来个饺子。我知道他没吃饱，执意给老人孩子留下一半。我加了把柴火，打算煮点粥，再熥几个饽饽。突然，院子里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儿子的尖叫：“爷爷！爷爷！”

我冲了出去，只见公公倒在地上，脸色发青，手中的旱烟杆滚落在地上。婆婆拄着拐杖踉跄着走出屋子，看到这一幕差点晕倒。我顾不上多想，背起公公就往村卫生所跑去。

“脑溢血。”村医的话如同重锤落地，“快送县医院。”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拨通了老杨的电话：“喂，老杨，爸爸摔了一跤，大夫说是脑溢血……”。

“媳妇儿，你说什么……你别急，我下了车，马上坐车返回。”

放下电话，我转身跑回家。翻出藏在炕柜里的存折，那是准备给儿子交学费的钱。接着，我又跑到村民家，借了一辆三轮车。

寒风呼啸，我蹬着三轮车，载着昏迷的公公和哭闹的儿子，在积雪未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婆婆坐在车斗里，紧紧攥着公公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老头子，你可不能丢下我……”

到了县医院，医生说需要马上手术，押金要三万。我攥着存折，里面只有一万出头，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

“嫂子，我是老杨的工友王志强。”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刚才，杨哥火车上突发心脏病，现在在省城医院抢救……”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耳边嗡嗡作响，儿子的哭声、婆婆的啜泣声、医生的催促声交织在一起。我扶着墙，慢慢蹲下来，感觉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需要帮忙吗？”

我抬头一看，是村支书站在那儿，身后还跟着几个村干部。原来村民见我们一家老小慌张出门，猜到出了事，赶紧去村委会报了信。

“先救人要紧，”村支书说，“钱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公公的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再观察几日便能出院。然而，我心中却如压着千斤巨石，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老杨仍在省城医院抢救……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手中紧握着已发热的手机。儿子趴在我腿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婆婆坐在对面，捻着佛珠，嘴里不停念叨。

突然，手机响了，我立刻接听电话，险些吵醒儿子。

“喂？”我声音发颤，手几乎握不住手机。

“是杨连凯家属吗？”电话那头声音平静，“很抱歉，病人抢救无效，已于今日凌晨四点十四分去世……”

后面的话我已听不清，眼前一黑，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碎。

“怎么了？”婆婆轻声问道，接着咳嗽不止，佛珠散落一地。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脑海中浮现出老杨离去时的模样，那件藏青色棉袄，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妈……”我终于开口，“老杨……没了……”

婆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我连忙扶住。她紧抓我的胳膊：“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婆婆痛哭。婆婆嚎啕的哭声和剧烈的咳嗽声把儿子吵醒了，儿子也嘤嘤泣泣跟着哭起来。走廊里回荡着我们一家三代撕心裂肺的哭声。

公公仍在病房里，不敢告诉他真相，只说老杨在省城打工，暂时无法回家。但真相终会曝光，公公突然问：“连凯怎么不打电话？”

我正给他削苹果，手一抖，刀子划破手指。鲜血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我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公公忽然咧了下嘴：“我知道，他走了，对不？”他的黯淡的目光漫过了我，望向窗外，“咋晚，我梦见了他，穿着那件藏青色的棉袄，对我说，‘爸，我走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公公床前，失声痛哭。公公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就像小时候父亲抚摸我那样：“桂英，你受苦了……”

老杨的后事处理完后，我带着公婆和儿子回到了村里。村口的老杨树马上抽出新芽了，而我的春天，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

老杨的离世使整个家庭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贫困之中。我每天拼命干活，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但内心的空洞却始终无法填补。公公的身体虽然逐渐恢复，但精神却大不如前，婆婆的咳嗽愈发严重了，整宿整宿咳声不止。儿子马上考初中了，家里的状况似乎也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变得沉默寡言。

一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正和公公说话。看到我回来，他转过身，温和地说：“嫂子你好，我是杨哥的工友，王志强。”

我愣了一下，王志强走过来，将手中的包递给我：“这是杨哥在工地上的遗物，还有一些他未结清的工资和赔偿金。工地的老板听说杨哥的事后，特意多给了一些，希望能帮到你们。”

我接过包，手有些哆嗦。打开一看，里面除了老杨的衣物，还有一叠厚厚的现金。我数了数，竟然有三万多。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啊！

“谢谢……”我哽咽着说道，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王志强摆摆手：“不用谢，杨哥是我们的好兄弟，工友们也不想看到他的家人受苦。”他顿了顿，又说道，“其实，杨哥生前一直有个心愿，他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他还说，等他攒够了钱，回村开个小卖店，再也不出去打工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颤。原来，老杨一直在为这个家默默付出，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我握紧手中的钱，心中涌起一股力量。

“王大哥，谢谢你！”我深吸一口气，“这笔钱，我会好好利用，完成老杨的心愿。”

王志强点点头，说：“我相信你。”

有了这笔钱，我开始筹划开一家小杂货店。村里人听说后，纷纷来帮忙。村支书还帮我申请了小额贷款，让我有更多的资金周转。几个月后，我的小店在村口开张了。虽然不大，但货品齐全，价格公道，很快就吸引了附近的村民。

公公和婆婆也来帮忙看店，他们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儿子放学后也会来店里写作业，偶尔还会帮忙招呼客人。日子虽然忙碌，但充满了希望。

一天傍晚，我坐在店门口，看着夕阳洒在村口的老杨树上。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我招手。我忽然想起老杨曾说过的话：“等过年时我就回来……”

“老杨，你看到了吗？”我轻声说道，“我们的家，正在慢慢变好。”

就在这时，儿子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妈妈，这是邮差叔叔送来的！”

我接过信，拆开一看，竟然是一张奖状和一封信。信上写着：“尊敬的杨连凯家属，感谢您丈夫生前对社会的贡献。经评选，他被授予奉阳市‘优秀农民工’称号，并获赠一笔抚恤金，以表彰他的奉献精神。”

我看着信，眼泪再次涌出。老杨虽然离开了，但他的付出和努力并没有被遗忘。他的精神，依然在激励着我们前行。

几年后，我的小店越做越大，甚至开到了镇上。儿子也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成绩优异。公公的腿脚恢复的完全自理了，婆婆的老慢支症状减轻了，家里的笑声替代了婆婆的咳嗽声。

夜深人静时，我常坐在院子里，仰望满天星斗。老杨曾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我找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属于他的那颗星。

直到有一天，儿子突然指着天空说：“妈妈，你看，那颗星星好亮！”我抬头一看，果然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