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故事】陆游与建州唐雪

大观建州 吴传剑

时光悠悠流转，八百四十余载悄然滑过，那首《建安雪》依旧在建瓯坊间悠悠传诵，宛如岁月深处飘来的古老歌谣，承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南宋淳熙五至六年，即公元1178至1179年，陆游提举常平茶事，寓居于建州。一天，他挥毫写下《建安雪》，诗中的“雪”，并非冬日纷纷扬扬的自然之雪，而是点茶时，杯盏茶汤面上泛起的白色如雪的沫饽。诗里洋溢着对建州北苑茶的极致赞誉：建州北苑茶，名冠天下，当点茶时，那香味最盛之际，便是杯盏茶汤泛起如雪沫饽之时。那一片雪花状的沫饽泛起，茶汤似也有了灵韵，不再忧愁，仿佛自得而悠闲地化作白鸥，漫天飞舞。碾膏茶的铜碾子，发出清脆声响，叩击时光；注汤的银瓶，在光影下绘香绘色。这般场景，暖意融融，恰似人坐春风之中。能喝上如此极品好茶，年初从四川不远万里奔赴建州，便也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世人常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陆游却感叹，自己竟有口福，品尝到了福建北苑御茶和细腻如美女肌肤的荔枝这两样珍品。

这是《建安雪》明面上的诗意，而在这背后，却还藏着一段与建州一位女子的缠绵情愫。

今建瓯芝山下芝城公园至内河——建州子城护城河，这里曾是福建路提举常平司驻地。提举大厅南侧，临近护城河处，有一座双清堂，它建于绍兴十三年（1143年），由提举杜杞所建。陆游在建州期间，便居住于此。

提举司署背倚芝山，前临建州子城城墙与护城河。此处环境清幽，古木繁茂，蓊郁的枝叶交织成一片绿色的海洋；修竹挺拔，翠影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护城河上，有一座精美的廊桥，名为平政桥。河道宽敞，流水清澄见底，鱼虾成群结队地在水中嬉戏，鸥鹭时而轻盈掠过水面，时而停歇在岸边。船只往来穿梭，浅水处广植莲子，夏日时，荷花绽放，格外鲜艳，宛如少女羞涩的脸庞。河两边的民房皆由杉木建造，一色红漆，倒映在水中，与蓝天白云相互映衬，好一幅天上人间的绝美画卷。

陆游住在双清堂楼上，倚窗凭栏，视野极佳。这般如诗如画的环境，仿佛是诗兴的温床，总能轻易触动他的情思。陆游在建州留下的百余首诗，大多便是在这双清堂中挥笔而成。

宋代建州，雕版印刷业极为兴盛，官刻、私刻、坊刻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书铺书堂、书坊书市遍布城中。这里出版的书籍被称为建本，声名远播四方。

陆游在建州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便怀着对文化的敬仰与对知识的渴望，亲临拜访一家名为“唐氏芝山堂”的书铺。这家书铺的主人姓唐，他集学者、刻书家、出版家和书商于一身，在闽地文化界和出版界颇负盛名。

唐先生热情地迎接陆游，将他引至楼上雅座，并唤女儿来点茶。“这是我小女唐雪。”唐先生介绍道。那一刻，陆游仿若被时光击中，一时愣住了。眼前的唐雪，俊俏、灵秀、娴淑，像极了昔日里他在老家镜湖的那位唐婉。他的目光炽热地迎着唐雪，久久无法收回。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道：“唐雪姑娘太像我在老家镜湖认识的一位友人。”

双清堂至唐雪家，不过半箭之地，在窗前、在廊前相互招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回生，二回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陆游时常前往唐家，唐雪也常到双清楼，两人不时相聚，谈诗文、谈琴艺、谈茶道。唐雪点茶的技艺堪称一绝，经她点出的茶汤，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那天午后，阳光正好，暖煦的光线透过窗户，洒在双清堂的室内，明亮而温暖。斗茶点茶的话题，在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气。唐雪先是生起炭火，烧水的火苗跳跃，仿佛跳跃的精灵。接着，她从一个精美的小银瓶里取出些许茶末，放入烤热的茶盏中，再从执壶中倒出少量的沸水，将茶末调成膏状。随后，她一边注入开水，一边用茶筅击拂。注汤击拂七次，每一次注水量和击拂力度、弧度、速度都恰到好处，如同在演奏一场美妙的乐章。

击至第四次，盏面上的茶汤如云雾般渐渐升起，轻柔缥缈，仿佛将人带入了仙境。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云雾般的茶面渐渐结成雪花状，越结越多，最终白茫茫一片，恰似冬日里的漫天大雪。

陆游的目光，在唐雪与茶汤之间来回流转。“是唐雪，是唐婉。都冰雪聪明，都温良如玉，尤物当就这方模样。”他暗自赞叹。此时，盏面上云雾汹涌，继而雪起，雪越下越大，恍惚间，满世界仿佛都变成了冰天雪地。

在那漫天大雪里，陆游与唐雪，与唐婉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他们奔跑、追逐、嬉闹，笑声、打情骂俏声回荡在建州的大街小巷，也回荡在镜湖的波光粼粼之中。

“现在可以享用了。”唐雪在茶汤沫饽上精心画上一双鸳鸯，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痴意，声音软软地说道。陆游没有应答，他从遐思中缓缓踅回，起身来到书桌前，提笔蘸墨，一首《建安雪》仿若从心底湿漉漉地淌出：“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飞一片茶不忧，何况蔽空如舞鸥。银瓶铜碾春风里，不枉年来行万里。从渠荔子腴玉肤，自古难兼熊掌鱼。”

唐雪凑过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着这首诗，直诵得梨花带雨。她知晓，陆游的这首诗，既写了点茶，也写了自己。她也明白，诗中还有唐婉的影子，因为陆游曾跟她讲过唐婉的事。

陆游说：“裱好后送给你。”唐雪轻轻摇头，柔声道：“不要裱，这样更好珍藏。”

时光匆匆，建水悠悠远流，镜湖依旧长映。

许多年后，陆游在老家镜湖整理诗稿，想起《建安雪》这首诗当时自己并未留存诗稿，便致书建州唐雪，交待她抄一份寄来。唐雪收到后，照着陆游的笔迹，将这首诗绣在手帕上，还附上一封尺素，一同寄出。

陆游收到手帕和尺素时，心中百感交集。他这才知晓，因了那段情，唐雪一直未嫁。当年辞别建州时，唐雪执意要跟陆游去镜湖，唐雪的父亲也同意。可陆游却以自己年过半百，担心苦了唐雪为由婉拒了。

陆游缓缓推开窗，朝着西南方向的建州，朝着西南方向的暝色、星光、晨曦，或凝神，或微笑，或自语。他倚靠着窗户，整整站了一宿，仿佛在这一夜之间，将那段在建州的时光，将与唐雪的点点滴滴，都重新回味了一遍。那一夜，窗外的风，似乎也在轻轻诉说着这段跨越时空的眷恋与深情。

建瓯芝山下宋时为福建路提举常平司署，提举常平茶司寓于此，陆游落榻于临护城河（内河）的双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