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人:浮世本来多聚散

顾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旅居海南三亚,于冬寒时节享受亚热带气候,也是温煦一派,周身舒爽。虽说整日间满目葱碧、撞眼旖旎,但于人际往来,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不识者多,能言者寡,日子所过,只是相亲海天一色,枕波听涛,像远遁世外。在新旧年交替之际,远在沪上弄孙的孪生兄长顾然打来电话,告说侯润花走了,又问是否知情?我愕然,说不知。并请兄一定弄清楚,免得以讹传讹,死生忌言,不可妄传。以印象中侯的开朗性格与敦实身体,或不致于。他说,大抵不会错。又说,据知情人讲,去年九、十月间,侯被恶疾擒住,自知来日无多,说战友们都忘了她,很想大家来看她和打电话给她。闻此,我长时间无语。或谓,人有病,天知否?淡淡以言,哀哀而诉,陈说着她弥留际的生命无力与孤独。</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侯润花是我和兄的太原铁建兵团三团十连战友。一九七一年五月,同赴雁北灵丘,参加京原铁路建设,认识她是从这里开始。兵团其实民工性质,但管理上是军队样式。尤是男女大防,也是讲“授受不亲”。当时,连队两个男排两个女排共十六个班,男排在驻地李庄号老乡房子散住;女排在谷场边搭临时工棚集体居住。因此,大家工地上拼力劳作,不暇眉眼;下工后,隔着一重,男女往来无多,并不怎么熟悉。对侯润花引起注意是下边所讲情形:连队吃饭是在打谷场上进行,一个班围成一个圈,待炊事班将一个大饭桶并一个大菜盆,放到各班圈中后,大家唱罢著名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齐齐蹲下开吃。青春期的男兵吃饭多不老实,趁此工夫,眼不闲着,就要向女班那边张望。我所在班里有年龄较大者,二十一、二,应是情窦大开了。他一边吃,一边对着女班方向,很认真地自言自语,总结说:“这个可以做老婆,那个也可以做老婆……”他每日都不重复,前前后后点出了几十个他可以做老婆的女战友,其中就有侯润花。我们觉他有抱负,心情上自我陶醉,至少在精神层面已完成了婚姻建设,很是羡慕。我其时不满十八周岁,于风情多少懵懂,受他的引导和启发,侯润花也就进入我的视线,看着的确不错,人长得小巧玲珑,纯朴端正。后来知道,她在连队里是年龄小者,属羊,其时来算,或是刚满十五岁,或是刚挂十六岁的边,样子窈窕、稚气未脱,用《诗经·关睢》中语是“君子好逑”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这个连队在兵团中成立较晚。当时,京原铁路建设进入冲刺阶段,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来做煞尾:铺石子,培路基,抬枕木,固桥帮……因此,短短三个月,连队就结束了雁北筑路岁月。挥师太原后,整体进入地处北郊的新店砖厂。虽然,连队建制未撤,但环境一变,就如葛优说,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这时,实践“做老婆”的青春活动,就如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先前谷场边的“掠美”故事,环肥燕瘦,有纪律约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亵。进入砖厂,工作打成一片,又集体宿舍相挨,所谓恋爱,就进入到容易操作的实质性阶段,不仅仅是容貌所观,还有性情与习惯上的了解。侯润花给大家的最大印象是好干净,自然女战友们都好干净,但她似乎尤胜一筹。砖厂工作与泥水烟尘为伴,想干净并不容易。男战友,如我,工装从来不洗,似乎也是不及洗,脏至见不到布丝布缝。而她似乎一日一洗,天天都是清爽一身,干净到有些鹤立鸡群。或许是因为她的这种“洁癖”声名在外,后来就调至厂卫生所工作。这样,也使追她的男战友,无病也要往卫生所,假称头痛脑热,求药问诊,或能打上无益无害的一针。清人郑板桥有著名风景联,是拟人手法:“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极是工巧。与侯润花熟惯后,我曾显摆问她,名字出处是否于此?她说,不是,她父母不会这类酸词。我的献媚无功而返。事实后来证明,多情只被无情恼,大家都是烧火棍一头热了。恋爱这种技术活,讲缘,要有“千年修得”的底蕴,否则,也是盲人瞎马。大约两三年后,连队建制撒消,上边感于铁建兵团实情,出一政策,即不愿在砖厂工作的可以自行调离。砖厂工作苦累,在世俗眼光中又地位低下,一时间,连队百多号人做鸟兽散,各找门路,分奔东西。侯润花调至离父母家近的河西一家水泥制管厂。由此也及彼,连队的爱情故事也大多无疾而终。尚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誓言,多有靠不住,地理距离会改变了心理距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人生白驹过隙,青春转瞬,当年眉眼未展、年华豆蔻的男女战友,散在一个城市里,先后为人妻为人夫,又为人母为人父……日子柴米油盐,生活盆瓢锅碗,各自进入轨道,惯性滑行,常是数年或数十年也难见一面。“人间万事消磨里,只有清香似旧时”。大约三十年前,听闻侯润花患脑梗,愈后,瘸了一条腿;又闻她早早下岗,为补贴家用,还摆了地摊……人生祸福不测,也是徒唤奈何。想到她的倔强自爱性格,居然天所不厚,令我心境低回。记不清是战友三十五年聚会还是四十年聚会了,久违后见到侯润花,使我深感意外的是她精神状态很好,“身残志坚”的样子令人动容。中午聚餐,与她同坐一桌。气氛活跃起来时,大家言无所禁,忆及当年情事,说侯润花不识身边男战友都是潜力股,一味只认外来和尚会念经。我于是假意认真起来,叫来邻桌一个男战友,说,你替大家把侯润花的先生修理一顿,别往死里打,只往疼里打,以解咱们心头之恨。打完之后,到我这里来领佣金。这位男战友很配合我做戏。说,要先付一半佣金。我往桌上拍出一百元。侯润花见状,不辨真假,很认真地对我说,你们打不过他的,他练过武。一时间,大家哄堂大笑。而我此时,却佩服润花为人的真率与单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年初时,兄顾然得闲回太原。他打电话告我,约了几位相熟的女战友吃饭。我不自觉地问,侯润花怎样?真不在了吗?电话那边,兄语塞片刻,说,这哪会有假!我不知此时我的心情,是轻轻放下还是重重拾起,“蓬山此去无多路”。想着,她的确是关上了一扇生门。于我,是又一个青春年少时的熟识者永归杳杳,阴阳两隔,再无相见的可能。人生逆旅。一个酷爱干净一腿瘸拐的女子走了。似乎记得战友五十周年聚会时,大家还相约,要五十五周年再聚,而她终究失约,停在了去岁末,还差两年。屈指算去,她未及古稀,于今而言,惜乎为少。但,多少是多呢?浮世本来多聚散,不过是一场相识,丝丝缕缕,依稀如梦,音容不拂,在耳在目。白居易有诗云:“我有所想事,结在深深肠。”我们每个人,內心都会有各自的柔软处,百转千回,泪笑自知,不为其他,只为曾经。青春有爱化为忆念,故人稀处,只捧一息归去如斯、不舍也舍的深痛而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配图为作者所拍荷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