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溪的雨——母亲辞世十周年祭

平常心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柞溪的雨又落下来了。窗棂上蜿蜒的水痕,总让我想起母亲临终那夜,她浮肿的手背上爬满的输液管。十年,雨滴在檐角碎成青烟,却冲不散记忆里那些泛黄的丝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年惊蛰刚过,医院的消毒水味裹着江南返潮的湿冷。母亲躺在白瓷般的月光里,发丝被汗水黏成乌银相间的云。她最后的桐乡话像一枚褪色的葡萄扣,轻轻系住了我半生的牵挂。"真嘸想着出介大个烂乌",这句话在无数个雨夜发酵,酿成岁月深处永不愈合的伤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总在梅雨季想起她织布的模样。老式木梭穿越经线时发出的钝响,与瓦当滴水声应和成韵。那些染着靛蓝的土布,裹着我年少时每一个隆冬。母亲的手指常年泛着蚕茧的淡黄,却能绣出桃花扣上最娇嫩的蕊。记得考上县一中那日,她解开缠在腰间的蓝布帕,层层叠叠的毛票里裹着买自行车的承诺。那天石子马路蒸腾的热浪里,我分明看见她鬓角的白霜在烈日下结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的一生是浸在蚕茧里的。炉头丝厂的蒸汽模糊了她的容颜,却将坚韧纺进骨血。退休后辗转工厂、田地的身影,像极了永不落地的蚕蛾。北京深秋的银杏叶铺满长安街时,我带她参观天坛的祈年殿,她数着祈年殿檐角的脊兽,忽然转头说:"这琉璃瓦的青色,不如咱家染坊的土布正。"那时她右眼已蒙上白翳,却执意用左眼为我刻录京城的模样。而今每当我经过长安街,总觉路旁银杏的脉络里,游着她未纺完的丝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临终前三个月,她还在茭白田里弯腰。泥浆漫过胶鞋,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皱,却坚持要给我捎去新腌的雪里蕻。如今,每当我剥开青团箬叶,总能听见布机"咔嗒咔嗒"的声响,看见她站在老屋天井里,用目光丈量我远行的路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载春秋,我学会在公文与地铁的缝隙里寻找她的痕迹。会议室的玻璃映着玉兰树影时,会突然浮现她蹲在蚕房喂桑叶的背影;路过裁缝铺瞥见盘扣,就想起她做葡萄扣的夜晚。那些细密的针脚,原是她把光阴拆成丝线,一针一针刺进我的血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春日的细雨濡湿新栽的蚕豆苗,十年前抢救室的杜冷丁没能镇住的疼痛,此刻在骨髓里长出新的年轮。炉头丝厂遗址亮起霓虹时,我望见母亲站在丝厂车间的白雾里,蓝印花布头巾下漏出几缕银丝。夜航船突突驶过运河,搅碎一池星月,恍惚又是那个考上县一中的少年,在自行车后座抓紧她缝制的书包——那里面装着整个宇宙的温存。</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