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味道

国家农民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记忆里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山村的雨夜,没有月亮,一盏有玻璃灯罩的油灯挂在竹竿上,竹竿的顶端绑着一顶冒麦草帽,给油灯遮雨。这盏灯是生产队的宝贝,在夏季的雨夜是搞“双抢”的几十号社员心头的月亮。黑黢黢的山,只是一个影子。山风在山间呼啦啦的刮着,灯光忽明忽暗。几十个人影勾着背,默不作声忙着扯秧。偶尔有人站起来,用手锤锤背。背上厚厚的蓑衣,雨水打湿后愈发沉重。雨水、汗水、稻田里的水,汇聚成一个水的世界,水的立方。</p><p class="ql-block"> 上了年纪的人应该还记得“双抢”这个词儿。“双抢”是农村抢种抢收的日子,抢割早稻,抢种晚稻。双抢是农村最忙的日子,也是最苦最累的日子;是收割的收获的日子,也是播种希望的日子。儿时的我也随父亲、哥哥姐姐一起参加生产队里的双抢。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晚上扯秧,所谓扯秧就是把秧苗从育秧田里扯出来,把秧苗根部的泥巴洗干净,然后用旧年的稻草做绳子扎成把。洗秧是扯秧过程中最富乐感的时刻,大人、小孩、男的女的,力道不一,秧把子有大有小,洗秧的声音“噗咚”有大有小。秧把子大点的声音沉闷些,秧把子小的声音如蜻蜓点水;很明显是大人与小孩子的区别。有的人洗秧的动作很快,有的人动作很慢,听洗秧的声音就能听出来谁在偷懒。生产队长往往在这个时候会来上一嗓子:手里利索点,等会我要点个数的哦。洗秧的声音,不远处青蛙在黑夜里叫着,把山村的夜的宁静敲碎。偶尔,有人会来上几句“杨花柳”引得大人们开心大笑。“杨花柳”是澧水流域的民间小调,唱的是男女之间的荤段子。</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帮十来岁的孩子晚上出来扯秧,说穿了不是为了“工分”,因为小孩扯秧一晚上的工分也就一分工的样子,和男劳力的五分、女劳力的三分差得远,我们为的是晚上的“宵夜”。那个年月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晚上扯秧,生产队会安排一餐宵夜,一般不会有肉,所以不能称之为“打牙祭”。宵夜很简单,旧年晒干的红薯末和糙米一起煮了蒸熟,就是主食;大人每人一碗,小孩是大半碗。吃的菜只一样,把旧年的蚕豆米撒把盐煮熟了,出锅的时候再滴几滴菜籽油,算是佳肴了。因为是隔年的蚕豆,里面也有长虫了的,我们管这种虫子叫“鸡儿”。“鸡儿”并不大,比米粒还小,因为物资匮乏,有没有“鸡儿”都一起煮了。煮熟的蚕豆黑乎乎的,吃起来却是异常的香,尤其是蚕豆汤浇饭,简直美味。</p><p class="ql-block"> 母亲因为常年生病,不能下水,每年双抢的时候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厨房里烧火做饭。一饭一菜倒是简单,两口大锅,同时开煮。生产队的厨房就在保管室的隔壁的偏房里。那个年月好像还没有“空调”这个词汇,电风扇也是稀少得很。一扇木窗户镶嵌在墙上。厨房里非常闷热,母亲不时用毛巾擦汗。母亲个子小,加上有病在身,没有力气一次把淘洗好的一大筲箕糙米放进木甑里,吃力地用木瓢一瓢一瓢舀。一盏昏暗的灯只能照到灶台那块。柴火在灶膛里燃烧,火光照在母亲瘦弱的脸上。厨房是母亲出工的地方,工分是两分工,比下田的女工少一分工,但母亲从未抱怨。都说母亲的饭菜烧的好,老蚕豆吃起来都是那么软和、香、有味道。母亲每天上午就会把老蚕豆放进水里泡起来,等到晚上干瘪的豆子就发胀变软,自然容易煮熟、煮烂。这是母亲的密招,她把这个小诀窍称为“发豆儿”。</p><p class="ql-block"> 打饭菜的时候是队长和会计,一人打饭、一人打菜。不晓得队长是毛糙些还是故意的,轮到给我们小孩子打饭的时候往往比大人的少不了多少,在我们一帮孩子心中是大大的“好人”。会计也许是文化人或者干细活的人,打菜的时候,勺子总是要抖几下,恨不得一粒一粒的去数,我每次总会站在会计的丫头后面,一前一后,差不多同时把碗递过去,昏暗的灯光下,两眼放光,紧紧盯住会计的勺子,心里盘算着一视同仁。</p><p class="ql-block">宵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只有出工的人才有此待遇,太小的孩子、年纪大了干不了农活的老人是没有这个福利的。我家人多,弟弟还有爷爷奶奶因为晚上没有出工,是享受不到这种福分的。母亲常常把父亲和哥哥、姐姐端回的饭重新混在一起,每人盛上大半碗。在蚕豆里撒一把切碎的青辣椒,加点水煮一遍,汤汤水水的一道佳肴。</p><p class="ql-block"> 成年以后,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吃,已经不再是问题;饿肚子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慢慢的也只有一家人话家常的时候偶尔被提起。有一年随部队在杭州湾打靶,吃过嚼不烂的红烧肉,听司务长说是备战备荒时期储备的冻肉,忽然想起儿时的宵夜,长“鸡儿”的水煮蚕豆,心头竟然产生一丝惆怅。</p><p class="ql-block"> “火车的味道”是母亲独创的名词。那些年在部队每次回家探亲,从上海坐火车到长沙或是从桂林坐火车到长沙,然后坐班车从长沙到老家,最少得一天一夜。到了家里,母亲常常说我身上有一种火车的味道。火车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母亲也说不出来。母亲一辈子第一次坐火车是我转业回地方的那一年。在部队十多年我从未将父母亲接到部队去看看世面、看看大上海,倒不是我不孝顺,也不是他们不想去,因为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转业那年,父亲对我说,再不去部队,今后就没有机会了。我想想也是,于是请了假把父母亲从老家接到部队。</p><p class="ql-block"> 在长沙上了火车,母亲很是开心,一切都感到那么稀奇。父亲说长沙火车站候车室的台阶都是包了铜的,母亲睁大眼睛,一脸错愕。从长沙到上海一千多公里,十多个小时,母亲是一路坐过来的,不晓得她孱弱的身体是怎么挺过来的。父母亲在部队呆了一周,习惯了在家的忙碌,实在闲不住了,便帮我和我的战友们洗军装。后来母亲偷偷告诉我她晓得火车的味道了。母亲不善言辞,只是说了句火车上的、军装上的汗味。</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母亲去了天堂,“火车的味道”再也没有人提起。一直到老,母亲没有说清什么才是“火车的味道”。直到有一年我转业后第二次回老部队,我才明白母亲所说的味道。那个时候我原先的老部队已经裁撤,只剩下空空的营房,操场上再也没有人走队列;一把把铁锁把门锁了,透过窗户,里面的床铺还在,床头柜还是整整齐齐的摆放着。院子里很静很静,站在操场上脑海里仿佛那熟悉的军号声划空而来。阵地上空空如也,所有的兵器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地野草在风中摇曳。一种人去楼空的忧伤油然而生。这里曾是我们守国门的地方,这里有我们曾经的青春岁月。我的老部队是一只历史悠久的光荣的部队,新兵连结束后看到老连队的荣誉室墙上挂着五十年代志司颁发的奖状,镶嵌在大大的镜框里,有些泛黄,印章依然如血。后面的连队的荣誉室里,也有我的名字。老部队裁撤后连队的荣誉室自然不复存在,随着岁月流逝,成了军史里的一个符号。</p><p class="ql-block"> 再也不见门岗里的哨兵,这些来自全国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热血青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火车的味道”其实就是一群群坐着火车奔向军营、奔向战场的战士身上的“兵味”。</p><p class="ql-block"> 记忆,是成人世界的脑海深处的符号、文字、影像;是曾经的留存。记忆或许会记错、或许会忘记,但是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譬如古人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父母亲曾经的记忆里一定有我,我的记忆里最深的除了父母之外,还有那些戎装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味道,何尝不是人生的味道?只是这些味道,有甜蜜、有开心和喜悦,也有有苦涩、失落和仿徨。记忆里的味道是一壶陈年老酒。再现记忆里的味道,是否就是酒酣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 2024年8月11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