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爷庙山,是横在南山和岱海滩之间的一道褶皱。山不算高,盘山道四个“之”字形的坡道绕得人头晕。至于为什么叫“老爷庙山”,村里老人也说不清——有人说山顶早年有座庙,也有人说山形像庙里的老爷。如今只剩一堆残砖破瓦堆在山尖,像座没讲完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山脚的席麻滩还蒙在雾气里。我们踩着一地露水往坡上走,鞋底沾满碎草屑。这条路我太熟了——东侧是石人沟,七十年代全大队人推着小车垒起的鸽子沟水库早干了底,裂缝里钻出几丛波斯菊;西侧山梁像懒汉伸长的脊背,一路歪到波光粼粼的岱海边上。 </p><p class="ql-block">前两公里是混凝土路面,路边石缝里挤出阴山荠的小白花。转过第一个弯,油松林扑簌簌抖下一阵风,惊起两只石鸡“嘎嘎”叫着掠过树梢。这季节的野罂粟开得正疯,橘黄色花瓣像泼翻的颜料,把碎石坡染成火烧云。 </p><p class="ql-block">“当年拖拉机就是在这儿打滑。”我摸着道旁豁口的山石。那年家里盖新房,突来的雨把盘山路泡成泥汤。十几岁的我和弟弟攥着麻绳在前头拉车,爹在后头吼得比雷声还响。车轱辘在第三个“之”字坡卡死时,泥浆里忽然拱出三五个过路人,肩头顶着车帮子硬给推了上去。 </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杨树林开始变密时,水泥路断了茬。真正的爬老爷庙山从这儿才算开始——蓑草下藏着老辈人踩实的羊肠小道。扒开一丛翠菊,石缝里渗着清亮的水,二十年前我和娘在这歇过脚。 </p><p class="ql-block">那年腊月磨面,驴车在大队部排到后半夜。娘肩头落着层白霜,其实是面粉掺了雪。过最陡的坡时,驴蹄子打滑往沟里栽,娘一把将我甩到内侧,自己半个身子悬在崖边。后来她总说:“听说石人沟底开着芍药花,心想摔下去倒也不难看。” </p><p class="ql-block">喘着粗气爬上第四个弯道,日头已经晒化晨雾。一株老山榆横在眼前,树皮上留着深褐色的疤——批林批孔那年,公社在这树上拴过“牛鬼蛇神”。十岁的我攥着窝窝头,看戴高帽的人被压成虾米状。高音喇叭炸响时,惊飞的山雀撞折了油松枝。</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后一百米像踩棉花。膝盖骨咯吱响着,手指甲缝里塞满长瓣铁线莲的绒毛。忽然有凉风劈头浇下来——到顶了。</p><p class="ql-block">残存的黑石板堆在西角,缝里钻出蒙古黄耆的紫花。从这儿望下去,岱海蓝得能把人吸进去,当年买粮骑坏的自行车就躺在山脚河沟里。那天我扛着五十斤玉米面上山,车胎早被蒺藜扎透,硬是听着内胆“噗嗤噗嗤”的泄气声撑完全程。 </p><p class="ql-block">西山坡的野蔷薇丛突然晃动,露出截青灰色的尾巴。是只小野兔子,湿漉漉的眼珠和我对望三秒,“嗖”地窜进欧亚旋覆花丛。这些年在城里见过的精致景观多了,到底比不上这荒山上的鲜活气。 </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总在下山时想起母亲。那年送葬的队伍像条白绫缠在山腰,前夜暴雨冲垮了最险的弯道。可当我们战战兢兢走到坡前,塌方处竟新垫了碎石,还拿杨树枝扎了护栏。纸钱落在湿泥上,转眼被风卷着往石人沟飘——后来才听说,是当年帮我家推拖拉机的那伙人,连夜带着镐头来修的路。 </p><p class="ql-block">如今踩着登山鞋走这段,总忍不住数步子。四百三十步处有丛野罂粟,正对着当年拉灵车打滑的凹坑;七百步转过山榆树,能望见老坟茔上随风晃的纸幡。半山腰新栽的油松才碗口粗,已经挂了好几幅新农村宣传的红飘带。 </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老爷庙山最刻薄的记忆藏在高二那年的腊月。周六晌午放学铃一响,空着肚皮就往山上赶,书包里装着油印的复习资料,沉得像口小棺材。前夜刚落的雪盖住盘山道,四个“之”字弯冻成青白色的钢锯条。</p><p class="ql-block">第一个弯道还能数着桦树皮上的疤走,第二个弯道开始扯裤腰。帆布腰带紧到最后扣眼,肠子饿得绞成一团。到第四个弯道彻底走不动了,瘫坐在冰坨子似的杨树桩上。书包带勒进肩胛骨,棉裤补丁被树叉勾出白絮。正要抓把雪润喉咙,突然发现前头雪窝里露着块焦黄色—玉米窝头!定睛瞅原来是个幻影。</p><p class="ql-block">那时想放弃时每每记起电影《龙江颂》里的一句台词:“你往前看,看到的是什么?”,“是四道嘴,岱海滩”。“你再往前看!” “我看不到了”。</p> <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爬到山顶习惯性地望望老宅的烟囱。其实早不冒烟了,但每年清明总要去坟前烧点纸。装一瓶石人沟的泉水,浇在坟头的芍药根上——娘生前最爱这花,说比牡丹硬气。 </p><p class="ql-block">下山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恍惚看见一个少年在影子里晃:他背着磨盘大的面口袋,裤脚滴着泥水;他跪在雨后的红砖堆前捡没摔碎的砖;他捂着漏气的自行车胎咧嘴傻笑…… </p><p class="ql-block">老爷庙山是活的。 </p><p class="ql-block">它记得所有鞋底的纹路, </p><p class="ql-block">所有在拐弯处滴落的汗与泪, </p><p class="ql-block">所有被风卷走的呜咽与笑。 </p><p class="ql-block">当我们说“爬山”, </p><p class="ql-block">其实是趟过岁月的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