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北京人（六）

步雄

说到北京人的性格特点，有的人张嘴就来：说什么京畿之地的人，见多识广，官文化熏染严重兼有八旗余风。不是“官身”却有官派，在“地方”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是“中央的人”。

真的吗？笔者不以为然。首先，北京自建都历经三朝，数百年，墙里那点宫闱破事儿历来“灯下黑”。 皇帝老儿防民甚于防贼，出个门都要封街闭户，老百姓脚底下垫三块城砖也够不上皇家的墙檐，谈何见多识广。

倒是那些府门里的家伙和一干衙内们觅得一些内宫的褶子风波剧，但他们大都不是北京土著，要么是打破城门涌进来的悍将骄兵，要么是皇家身边做官的亲枝密派。大元是大漠杀过来的；大明是南京城杀过来的；大清是沈阳哪嘎杀过来的，辛亥革命起事于武汉三镇。小皇上都交出退位诏书了，满大街的北京土著还提篮小卖，撒丫子拉洋车，在天桥打把势卖艺呢。哪里知道山野蟊贼已然杀进城来，这就叫“灯下黑”。

还甭说，自打城头变换大王旗，这古城就陡然牛掰了起来，干什么都带个“大”字：官儿大，谱儿大，派头儿大，口气大，架子大。说大话，下大棋，讲大道理，研究大问题，制定大计划。这种豪放不羁的“博大”精神就像排山倒海的大洪水，呜呜泱泱灌满了北京城。拥城自固，世代繁衍，那些做了主子的北京人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肥吃肥喝，荫泽后代，真正的北京土著沦为被强权驱赶的贱民，更加谨言慎行，夹起了原本就发育不全的小尾巴。但给了蒙了懵懂的外地人一种错觉，好像北京人个个做“大款”，成“大腕”，当了“大官儿”。所以有人总结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儿小”。其实还应该再加上一句：“只有北京地道土著才知道自己活得有多憋屈。”

北京人没有不知道“大院”的，北京的大院文化源远流长，十分了得。大院的背景，大院的人物，大院的姻亲，大院的层级，大院的排序都有一番说道，现如今式微，但情结不衰。前几日，还在抖音里听京城一大收藏家还在炫耀自己生活过大院的大院是京城大院之首，甩王朔他们家住的那个大院好几条街。有点“正黄旗”踩活“厢红旗”的干酸味道。至于和那些大院配套的还有一应高干医院，高干子弟学校，高干特供基地等等。动乱时期，大院里飞出一帮帮穿着旧军装，将校呢的小爷儿高喊：“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们口中的老子是谁？有可能是老舍先生笔下的“赵七爷”，“王胡”甚至“假洋鬼子”以及他们的后代，但绝对不会是骆驼祥子。因为骆驼祥子太北京人了，他的人生轨迹就是拉车续命，他的理想的天际线就是买两辆洋车，一辆自己格拉着，一辆赁出去别人拉着。从没有插旗造反，改天换日的野心。现如今，你读读王朔的小说，看看冯小刚的电影，里面的北京人物一股股子“痞气”扑面而来，一个个油嘴滑舌，玩世不恭，睥睨世界，一副小人得志的欠揍德行样儿，典型的八旗遗风，哪里能是老实巴交骆驼祥子的后人。关于骆驼祥子，文化界有两种判断，一种说他可能是旗人，因为他讲礼儿，好干净。一种说他是北京土著，因为仗义，口讷，小富即安，缺嗜好。旗人也好，土著也罢，当个老北京代言人还是有富裕的。尽管如此，一些遇事不求甚解的外地人还是给了他们一个笼而统之的称谓——北京人。于是，京畿之地，见多识广，官文化熏染严重兼有八旗余风的印象就像现如今大规模使用的“平均工资”概念一样，分摊给了那些压根不认可的北京土著们。

话说回来了，真正的北京土著是什么样子的啊？他们生在皇城根下，见惯了城头换旗易主，谁来了都得服，谁来了都得听，谁来了都得点头哈腰。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种热心肠，冷幽默的特性，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说透，遇到不能说的，不能做的，打个哈哈算完事。不怕你不知道，就怕你不明白。在人群中，北京人起着润滑剂的作用，只要有北京人在就会出现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的局面。北京人多“侃爷”，上至国家大政方针，下至明星诽闻小道消息，北京人无所不知，知无不言，和北京人在一起很容易感到身为外地人的孤陋寡闻。生活中的北京人很热心，大事小事都爱搀和，但不喜欢飞短流长，嚼别人的舌头根子。在籍别复杂的单位里，大家都愿意选北京人当头头儿，他们大气，拿得起，放得下。

正宗的北京人也有不受人待见的地方，尤其是不受上面的待见。首先是他们有“透视眼”。比如，矗立在北京的，在外地人眼中至高无尚的权利宫殿，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他们亲手用“二四”或“三七”墙搭建的大房子而已。那些警灯闪烁，威严至极的神圣机关所在地是他们打小倒过尿盆子的地方。于是，玩笑甚至轻蔑便悄悄产生了，这让上面很不受用。相传，黑猩猩族群有一个尊卑秩序通则，就是领头的大猩猩，总会沾着水把头上的那一小撮毛发直立起来以显示其高大于同类。而北京的一些土著因近地之优，总认为自己是最先看透黑猩猩头上那一撮帝王毛儿的喜主儿，你说长着这样一双“透视眼”的土著能不讨人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