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李大哥

李东川

家住在一个单元的邻居李大哥，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当我刚搬过来第一次见到李大哥时，他的相貌让我一下联想到了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图为2018年李大哥与97岁的老父亲在楼下小空地合影

邻居李大哥去世的消息我是在三天后才听一单元的李大姐说的。

他走的头一天，我们还在单元的台阶见过。

李大哥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17年前我刚搬进这个小区，就在电梯口见到了他，他一脸笑容的和我打招呼:王XX。叫得我有点发楞，我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确定他是在与我打招呼，于是赶紧应声答应着点点头。

一个单元还有其他人，有人直到后来搬走了，彼此几乎都没有打过招呼。

而他每次见了我都会打招呼，自己琢磨这算是一种缘分吧。

因一个单元的缘故，我们见面算是比较多的，每次见面他总是满面笑容地招呼:王xx。

直到有一天他笑咪咪地叫了声:“李XX”，我就知道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姓。

从“王xⅹ"到“李XX″，我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相反我倒觉得他是一个有极好脾气的好人。

我这人有个毛病，从不好去打听别人的事儿，人家姓啥叫啥，我也不会去打听的，所以在过了好几年以后，我才从别人的招呼里边知道他姓李。

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上午李大哥都会来陪老父亲说上一阵话，他总是想着法子把老父亲逗乐。

在老父亲神情恍惚时，善良的李大嫂常帮我照顾老父亲并送来老父亲喜欢吃的窝窝头。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当李大嫂把好吃的东西递到老父亲手里时，老父亲拍着双手欢迎乐得像个小孩似的。

我们熟悉起来是在我父亲来山东以后。

2017年我父亲来山东才半年多就犯了老毛病，在那之前，有一次他在四川和一个老棋友下象棋，当时已经89岁的他，大概是年亊已高大脑退化比较明显了，结果因为下棋太专注太投入，下完棋后，那些棋子就在他脑子里住下了，用老父亲症状好了以后的话说:就是那马总在他脑子里跳，那炮总在他脑子将军。老父亲犯病时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那些棋子在他眼前晃动，他已经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象棋厮杀的虚幻世界中了。

老父亲也因此失去了对大小便的控制。

那时我每天都会陪老父亲下楼在楼下的小空地坐坐，李大哥家的嫂子知道了老父亲神情恍惚的状况，立马把他家老父亲曾经用过“尿不湿”“一次性垫子”拿了上来，李大嫂曾经照顾过她的公公，她说她公公是在前几年刚去世。

李大嫂给我介绍了照顾老人的经验，她送来的“尿不湿″和“一次性垫子”一下让我从照顾老父亲尤其是处理老父亲大、小便手足无措的慌乱中慢慢摸透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老父亲陷入棋局神情恍惚的状态，随着我带他去“九鼎莲花山″拜佛祈祷突然间神志就恢复清醒了。

看着清醒过来的老父亲，我当时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痛哭起来，“喜极而泣"这个成语一下涌上了我心里，如果我没有经历过神情恍惚、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儿子和大小便完全失禁的老父亲将近一个月的痛苦煎熬，而一下清醒过来的强烈反差，我可能永远体会不到“喜极而泣”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内心突然被掏空了的感觉，是一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被人理解的感觉，真的很难用语言描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许是这种感觉最好的表述了。

李大哥见了老父亲常常和他闹:老爷子，你什么时候带着我去打鬼子吧。面对经常逗他开心的李大哥，老父亲都会笑呵呵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于是又恢复了每天上午、下午陪老父亲下楼行走的惯例，走了一圈后又融入到邻居们闲聊的群体中了。

那段时间楼下那块小空地，邻居们那种和谐的气氛给我留下了很温馨的印象:大家家长里短的说着各自的话题；老父亲则一个人靠在专门为他准备的椅子上打嗑睡。

每当这时，李大哥就出现了，正在迷迷瞪瞪似睡非睡的老父亲好像有种特殊的感应，一下睁开了眼，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到“老朋友来了″。于是李大哥赶紧搬过来櫈子挨着老父亲坐下，把嘴凑在耳聋的老父亲耳旁扯着嗓子吆喝:老爷子，你什么时候带着我去打鬼子啊。

这话老父亲听清了，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有一次李大哥又来到老父亲身边靠在老父亲身上大声吆喝:老爷子讲讲你打鬼子的故事吧。

没想到李大哥这句话真唤起了老父亲的记忆，于是他讲起了1942年的“吉山战斗”，此时已经98岁的老父亲头脑特别清晰:他说那天早上他一早往白杨村为军分区部队送信，刚爬上南腰关村的那个山梁，就碰上了迎面过来的日本鬼子，那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就向他冲过来，在拂晓的晨雾中，他转身就往回跑，鬼子也没有开枪，他一口气跑到白杨村，报告南山发现的敌情。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白杨村西边山上枪声大作。老父亲说:后来才知道日本鬼子见了我为什么不开枪，是他们正在实施对军分区的包围行动，开枪就会暴露他们的行动。

老父亲说，后来才知道行暑专员赵笃生正在白杨村，因接到他发现敌情的报告，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带着一个排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而军分区政委汪洋及干部战士293人则在这次战斗中牺牲。

老父亲说“在那次战斗中，冲出敌人包围圈的不到100人，我就是这次战斗中的幸存者。”

那时，楼下的小空地总是坐满了在一块拉呱聊天的邻居，李大哥则在一旁听老父亲讲那些战斗故事。

听说李大哥走了的那一刻，我突发奇想，他是不是又去听老爷子讲故事去了。

那时每天上午李大哥总是会凑到老父亲跟前和老父亲说说话，逗老父亲乐呵乐呵。

下午他就去莲池公园和他那一帮老伙计拉拉呱说说话。

2019年已经98岁的老父亲身体明显的衰弱，不能下楼活动了，于是孙子媳妇在网上订了个扶手架，老父亲只能在家里扶着扶手架来回的走动，这期间老父亲三天两头就摔倒在地，为了随时观察家中的老父亲，儿子让他表弟在家安了一个监控，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外面校对自己的书稿，突然看到正在扶着椅子的老父亲摔倒了，我赶紧给正在上班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快往家赶，我二话不说就骑上了电动车赶往家里，我回到家时，儿子早已到家，正扶着爷爷的脑袋，我看见了老父亲的头上正在往外冒血，赶紧找了块纱布捂住了父亲的伤口，很快的就止住了血。

到了99岁，摔倒已是老父亲常常遇到的情况了，摔倒的老父亲，我一个人是扶不起来的，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四楼的李大哥，他总是及时赶到，和我一块儿把倒在地下的老父亲扶起来。

在那些日子里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次让李大哥帮忙扶老父亲了。

而每当李大哥到来的时候，还躺在地下的老父亲脸上就会露出笑容，用很微弱的声音说:老朋友又麻烦你了。

每当听到老父亲的这句话时，我就感觉自己想掉泪。

隔三差五的李大哥还会送来几个菜窝窝头，老父亲说李大哥做的窝窝头真好吃，他让老父亲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老家的那些时光。

老父亲走的时候，邻居们我谁也没有说。过了一段时间李大哥见了我埋怨道:李大爷走了你也不告诉一声，我怎么也得去送送他，因为我是李大爷的好朋友啊。

记得2024年的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突然心血来潮，去莲池公园看看李大哥和他的那些老伙计们在干什么？老远的我就看见李大哥在七、八个老伙计当中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脸上还是那种慈眉善目的笑。

那天秋光灿烂，深秋时节的树叶已经开始稀稀拉拉的飘落了。

秋光斜阳下，那一群老伙计有说有笑的，不知道在拉什么好开心。

就在那天，我在单元门前，碰见赶回家的李大哥，我说“李大哥，我今天下午去莲池看见你们了，看见你们几个老哥们儿好热闹啊。”

李大哥呵呵的笑着说:我们那帮老伙计真的很好，大家在一块儿有说有笑的，心情很好，只是我们那帮老伙计，已经走了有好几个了。

他是笑着说的这句话，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对于“走”这件事，他已经是很坦然了。

李大哥是在2025年1月2日那天下午走的，据说那天下午他在莲池公园和老伙计们正在说笑，突然就感觉不舒服，立刻就打了个车往家赶，车刚赶到楼下他就离世了。

我想他一定是在车上看见了自己的家，于是一下放心的驾鹤西去了。

在听到李大哥走的消息后，我突然莫名的就冒出了一个想法:老父亲终于在那个世界可以见到自己的老朋友了。

2025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