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耩子摇耧/一个 60后的农耕记忆

秋月寒江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宋书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79年,我高考落榜了。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六岁。当我从读书的城里返回家乡,才真正意义踏上故乡的土地,也第一次看清了命运掌纹里,原来沾满了泥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得不入乡随俗。整个夏天,我下沉到泥土中,在这片并不熟悉的土地上,一天到晚地忙碌着,以致身心俱疲。总算熬出苦夏,熬到秋天,祖父又在霜降后的一个清晨,早早地叫醒了尚在梦中的我,告诉我要种麦子了,并要我取下挂在斑驳的南墙上,己闲置了一些日子的那架耧车,苏北人习惯叫它“耩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当然,我也没有被完全同化,依然保持着刷牙习惯,这是我在城里习得的优雅,尽管一开始有人说风凉话,甚至被人嘲弄。洗漱完毕,我懒洋洋地走到屋檐下,试图把挂在南墙上的耩子拿下来。耩子很沉,几次都没能成功。两根被晨露打湿的枣木耧柄,硬是被祖父粗粝的大手,磨出包浆,此刻正泛着古铜色幽光,越发显得沉重。祖父摇摇头,叫我让开,一把抓住一个耧柄,先是下蹲身子,然后再挺起,便摘下了耩子,扛了起来,径直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槐树边上的这块地儿,正是刚刚包产到户分得的。祖父虽是种地的好把式,却很久没有这样兴奋过。站在承包的土地前,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小心翼翼地往耧斗里倒进金灿灿的麦种,像是倒进无数的梦想。此刻的耧车也整装待发,三只铸铁的耧铧,插入松软的泥土中,像黄土地里出土的三把古剑,准备犁开那尘封已久的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耩子要沉腰,摇耧要匀气”,祖父传授方法要诀,像是虔心的布道,他要把自己的心法,毫无保留地交到孙子手里,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住我的手背,手把手地教我所有的农活。拉耩子的麻绳,承担着耩子全部的重量,突然吃住了劲,一下子勒进肩胛的瞬间,我踉跄着险些栽倒。晨风掠过多情的土地,晶莹的露珠从耧铃铛上滚落。汗水还有泪水,也从我的眼角落下,融进了黄土地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大集体时代,干活大呼隆。一把耩子多人拉,出工不出力的景象,突然不复存在了。男女老幼,全家出动,成了责任田的新风景。家里人手少,我和祖父是主要的劳力,孙子拉耩,祖父摇耧,一个沉腰,一个匀气,一前一后,一老一少。祖父沙哑的叮嘱,一遍一遍,伴着叮当叮当的摇耧声,传入我的内心,也漫过新翻的陇亩:“走沟不压墒,耧腿要踏浪”。我腿疼腰酸,一步三喘,不得不咬紧牙关。我知道,我在耕耘自己的土地。我也担心,这将是我未来的生活。三只耧脚却不管这么多,它破开沉睡的泥土,意志坚定。耧铧深处,麦种正簌簌地坠落,随机钻进泥土深处,宛如千万颗星子滑过黑丝绒般的夜空。其实,泥土就是种子的畅想的天空。在这里,她梦见了自己的星辰大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把式们都有自己的绝活,摇耧(也叫“摇耩子”)最难,也最出彩。祖父左手控着耧斗的闸板,还要协同右手,左右晃动,让耩子舞动起来,以保证蜂拥而至的种子,这支千军万马的队伍,均匀有序通过闸板。此外,祖父的两手时而托举,时而下按,保持镂铧入土时适宜的深浅。他说,摇耩子这活计,是个技术活,关键要步匀、手匀、心匀,麦种下得疏密有度,全靠老把式的经验。至于成功与否,得等拱出泥土的麦苗来检验。老把式们不怕,他们早已成竹在胸。那些假冒的和半吊子们,则一直惴惴不安,因为当原形毕露后,他们会被邻里乡亲指指点点,还会因此而影响来年的收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一个知识青年,历尽磨练,又有高人指点,我终于在某个黄昏,也能让麦种在耧腿后织出一条金色的流苏。祖父点了点头,用烟袋锅敲出一串轻快的鼓点,他似乎意识到,为了这片土地,他选出了一位真正的传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歇晌时,祖父躺在槐树底下,耧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那些青铜铸造的铃铛,每个节气都会唱出不同的调子。春分的清越,夏至的浑厚,霜降时则带着金属的寒颤。陪伴祖父多年的老黄牛,则躺在田埂上,慢悠悠反刍着岁月,它眨巴眼睛,任凭睫毛上沾着几根草屑,像位参透农时的哲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最难忘那一年的开耧,大约是联产承包的第二年。那一年,人们从泥土中,莫名其妙地淘出了久违的粮食,难得吃了一年饱饭。他们卯足了劲,打算再接再厉。秋阳初照,晨雾未散,全村的耧车,蓄势待发,在打谷场列成方阵,准备奔赴各自的田畴。耧铃在风中齐鸣,欢快的声浪惊飞了槐树上的喜鹊。祖父用苍老的手掌,抚过每架耧车的龙骨,仿佛给古老的耧车洗礼,又如同抚慰即将出征的儿郎。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耧铧掀起泥土的波浪里,跃动着万千金鳞,整个苏北大地、华北大地、中国大地都在改革开放的震颤中苏醒……</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遗憾的是,祖父传给我的心法,早被我忘到脑后,我终究也未能成为这片土地的传人。有一年深秋回乡时,我已不再拥有当初青涩的青春。但那架老耧车还在,它静静卧在农机库里,被冷落于一个角落,我走近它的身旁,它依稀还认得我,我也好像看到了它的泪光。最近一次回乡,那架老耧车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它流落何方,只有我的影子与耧车的暗影,交错叠加在墙上。古铜色的岁月包浆,镀满耧车周身,终究没能护佑好它,在时光流逝,时代变迁的潮流中,不得不黯然退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我希望此时的耧车,能够全身而退,潜藏于某个民俗博物馆中,向后人展示农耕文明那最后的倔强。而此刻联合播种机的液晶屏上,正明明灭灭,像是跳跃的无数星光,也是歌吟的田园诗行。它钢铁手臂,正在田野伸展,再多的耧车,都无法汇聚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它钢铁意志,正在四处弥散,再多的耧车,都无法抵达它内心的坚强。但是我相信,在这片永远的土地上,每一粒种子,无论以什么方式种进泥土,每一株嫩芽,无论用什么方式破土,都是一束请柬,等待过往与未来,共同签收希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他枯枝般的手指,他眼里的光……几十年前,他轻松地扛起耧车的身影,他摇响耧车时对未来的畅想,以及他调试耧铧入土深浅时的模样。暮色中,我独自走向早已荒芜多年晒谷场,与晚风一起穿过空荡荡的耧铃,倾听那一曲苍凉的挽歌。随后,弯腰抓起把脚下的泥土,指缝间漏下的不再是麦种,而是细碎的、闪着微光的记忆颗粒。远处,机器轰鸣,新型灌溉设备正在喷出的水雾,被眩目的灯光制造出一道五彩的虹霓,也被我冥想成一座桥梁的幻像,它横跨时空,一直连到我的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农历乙巳(2025年)大年初四深夜、初五下午于大运河畔落虚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