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布洛涅树林作为一个人造景点,作为字面意义上的动物园或神话中的花园,确实具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意味,我在那年经过这儿去特里阿农的时候,再次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早晨,我在巴黎的卧室里,近在咫尺而无缘观赏的宜人秋色,转眼就变得萧条了,都没来得及等我看上一眼,却无端勾起我对凋落秋叶的一种怀念,一种无法排遣的强烈的渴念,我为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这一个月来,我在门窗紧闭的卧室里心心念念想要看看那些枯黄的落叶,它们盘桓在我的思维和我凝神专注的每一件物事之间,如同我们有时注视一个对象时眼前跳动的黄斑那样,不停地回旋飞舞。那天早晨,耳听得淅淅沥沥下了几天的雨停歇了,眼看着晴朗的天空在拉上的窗帘的一角绽出笑容,犹如一个人闭着嘴,但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丝笑意,透露了心中幸福的秘密,我心里有一种预感,那些秋天的落叶,我能看见它们沐浴在明亮的阳光中,能领略它们令人心驰神往的美了;我就像以前那样,听着风声在壁炉烟囱里呼啸就忍不住想出发去海边了,我没法抑制想去看看那些树的冲动,出门经布洛涅树林往特里阿农而去。这也许正是布洛涅树林最多姿多彩的季节和时间,因为此时的树林犹如分成了一个个林区,而且每个林区都是风光各异的。即使在一无遮蔽的林间空地,与远处树叶凋落殆尽,或尚留存夏日叶片的浓密幽暗的林丛遥遥相对,还是随处可以看见成双行排列的栗树橙红色鲜亮的身影,仿佛在一幅刚开始画的风景画上,画家还没来得及给其余的部位着色,洒满阳光的行径从那儿蜿蜒伸展,小径上间或会有几个散步的人物,但那得稍后再添上去了。</p> <p class="ql-block">更远处,一片绿叶覆盖的树丛中,有一株矮小、粗壮、截去顶枝兀自挺立的小树,迎风摇晃着那头丑陋的红发。有好些地方,依然是五月树林苏醒、新叶初长的模样,灿烂似锦的五叶爬山虎一如冬日的红山楂树,笑嫣嫣的,恰从那天清晨起枝头绽满花朵。整个布洛涅树林,有一种类似苗圃或公园那样尚未完全定型、留有人工痕迹的风貌,人们或是出于研究植物特性的兴趣,或是出于装点节日气氛的需要,在尚未移株的同一品种树苗中间,刚栽下两三个名贵的树种,树叶的形状非常奇异,仿佛有意在周围留出些许间隙,供空气流通和接受光照。所以,这的确是布洛涅倾其所有地展示形形色色树种,生态各异的不同林区兼容并蓄的季节。而且我来得正是时候。在树木还保留着叶片的林区里,树叶仿佛从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改变材质了,那是清晨,阳光几乎是水平射过来的,过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日落时分,斜晖又近乎平射了,它犹如点燃了一盏灯,暖融融的灯光远远地投射到树叶上,一棵大树顶端的叶片发出火焰般耀眼的光芒,而大树本身则像这支巨烛下一座不可燃的、黑黢黢的枝形大烛台。这儿,阳光厚得像砖,像绘有蓝色图案的黄色波斯砖,把栗树的树叶毛糙地砌在天空上,那儿却正相反,枝叶拳曲起金色的手指伸向天空,阳光把砌住的叶片从天空卸向它们。缠绕在树身上的五叶地锦,嫁接并催放出一大簇花儿,在炫目的阳光中看不清是什么花,但见红彤彤的一片,多半是石竹的一个变种吧。布洛涅树林的不同区域,在夏天清一色的浓密绿色中很容易混同,现在却显现出各自的特点了。在林间空地,几乎看得见每条通道的另一端,或者说一丛丛华丽的树叶如同一面面焰形装饰旗,标志着各条通道的方向。眼前宛如一幅彩色的地图,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阿莫农维尔餐厅、卡特朗草地、马德里城堡、赛马场和布洛涅湖滨。时而还会出现一栋并无可观的建筑、一座假山或一座磨坊,它们因地制宜,筑在林间的小空地或 柔软的草坪前面。</p> <p class="ql-block">我感到布洛涅树林不光是片树林,它还提供了一种与树木生长并不相干的用途,我此刻激动的心情并非仅由秋色之美而生,它还来源于一种欲念。那是一种内心喜悦用之不竭的源泉,而心灵在感受这份喜悦时却是不知它的来由,也不明白它是全然跟外界无涉的。我凝望这片树林,心中升起一种充满柔情的怅惘,它越过林梢,趁我出神之际飘向这片树林珍藏的杰作﹣﹣每天到时候来散步的美丽的女性。我向刺槐小道走去,穿过沐浴在阳光中的乔木林时,只见阳光重新划分了树群,修剪了大树的枝条,把不同的幼树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个树丛。阳光巧妙地让两棵大树合抱起来,用光和影这把锋利的剪刀将每棵树的树干和枝条裁去一半,将余下的两半拼合成一个整体,或形成一根黑黢黢的柱子,周围映衬着令人目眩的阳光,或形成一道幽幽的光束,颤颤悠悠、鬼魅似的轮廓被黑影张成的网团团围住。当一缕阳光把高高的顶枝染成金黄色时,这些吸满晶莹发亮的雾气的树枝,仿佛从整个乔木林如同海底森林那般浸沉其间的翠绿色的湿漉漉氛围中冒出头来。这些大树自身的生命仍在延续,树叶落尽之后,生命的活力在裹住树干的那层绿色茸毛上闪着光,或者在当初撒种在杨树顶上的槲寄生开出的瓷白色的花儿上欢快地跳动着,这些浑圆如球的花就像米开朗琪罗《创世记》中的太阳和月亮。但由于多少年来这些树木一直以某种类似嫁接的方式与散步的女性生活在一起、结合在一起,它们自然会让我联想起神话里的林中仙女,这些尘世间的仙女动作轻盈、脸色红润地显现在树林通道上,大树们用枝条遮蔽这些通道,并让仙女也像它们一样感受到这个季节蓬勃的生机;这些树木使我回想起满怀信念的美好的青春年代,当时在我眼里,那些叶丛在某些瞬间犹如体现女性优雅的杰作,我充满渴望地来到这儿,礼赞那些本身没有意识、却又分明参与其事的叶丛。</p> <p class="ql-block">布洛涅树林的冷杉和刺槐令我心驰神往的美,比我随后在特里阿农看见的栗树和丁香更撩拨得我心绪不宁,可是这种美并不附着于我身外的事物,既不附丽于某个历史时期的回忆,也不附丽于艺术作品或阶前积满金色掌状叶片的某座小小的爱神圣殿。我走过湖滨,一直走到泥鸽射击场。我当时心中所想的美轮美奂,全归于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的高度以及两匹神骏奔马的剽悍了,这两匹辕马狂野轻捷犹如胡蜂,眼睛则像狄俄墨得斯'的凶马那般充着血;而现在,我满心渴望再能见到当时心爱的一切,这种激动和兴奋其实跟许多年前驱使我走在同样的路上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但愿能重回那一时刻,看着斯万夫人魁梧的车夫由圣乔治般稚气未脱的小不点儿仆从督车,勒住缰绳驾驭受惊狂挣的辕马,生怕骏勇的神驹振翅而去。唉!如今可只有留着小胡子的司机驾驶汽车喽,坐在旁边的是个子高高的跟班。我多想再亲眼看一看,那些低得就像花环的小巧女帽,是不是真有我回忆中那么迷人呵。现在的女帽大而无当,上面又是果子,又是花儿,又是鸟儿,真是五花八门。当年斯万夫人穿上俨然像个王后的美丽长裙不复可见了,弥望的是希腊﹣撒克逊式的仿古紧身女装,打着塔纳格拉人的褶袍2,间或还有督政府时期式样的服饰,浅底碎花的衣料就像糊墙纸。</p> <p class="ql-block">那些早生十几年也许有幸陪斯万夫人在玛格丽特王后小道上散步的先生们,我根本看不见他们头上有灰色的礼帽或是别的什么帽子。他们就光着脑袋出门。对眼前这一幕幕场景,我对它们是否可靠,是否协调,甚至是否存在,都已毫无信念可言;它们只是偶尔散乱地从我眼前掠过,全然不像过去那样能让我在心中感受到它们的真实性和蕴含着的美。对这样的女人,我没法指望在她们身上看到优雅的风度,对她们的装束打扮我更是不敢恭维。然而,就在一种信念消失之时,接踵而至的﹣-而且会变得愈来愈根深蒂固,从而遮掩一种现状,即我们业已丧失给新事物以现实意义的能力﹣﹣是对曾由这种信念赋予活力的前尘往事的盲目崇拜,仿佛所有这些旧事都是神圣的,而我们身上只剩些凡俗的东西,仿佛我们现在的怀疑自有一个偶然的原因,那就是诸神死了。</p> <p class="ql-block">多丑啊!我心想,在这些汽车身上难道能找到当年马车鞍警的那份优雅吗?我大概真的已经老了﹣﹣女人绷在身上的裙子竟然不是用上好衣料做的,这样的世界,我和它是格格不入了。既然玲珑剔透的红叶下早已物是人非,既然俗物蠢事取代了林间优美的景致,那何必再去那些大树下呢?多丑啊!我能安慰自己的,唯有对往年认识的那些女性的追想,如今已是无处可觅优雅了。这些对帽子上顶着个鸟笼或菜圃的丑女人看得出神的男人,我怎么能指望他们有那份灵性,感觉得到斯万夫人戴一顶平常的浅紫色系带女帽或者仅仅竖插一朵鸢尾花的有檐小帽,那风采有多迷人呵。难道我真能让他们明白,我在冬日早晨遇见步行的斯万夫人时,为什么心情那么激动吗。-﹣她穿着水獭皮短大衣,戴一顶普通的贝雷帽,上面笔直插着两根山鹑翎毛,然而扣在胸口的那束紫罗兰就足以发人遐思,让人感觉到家居时她周围温暖舒适的氛围,生意盎然的浅蓝花儿,在灰色的天空、冷冽的空气、枝头光秃秃的树林映衬下,如同窗外下着雪,室内兀自在丝织面料长沙发跟前、挨着烧得正旺的壁炉的花盆和花箱里绽放的花儿那般,自有一种只把季节时令当作背景,生活在富有人情味的氛围、亦即这位夫人身旁氛围之中的魅力。何况,令我心向往之的又何止是当年的装饰打扮呢。</p> <p class="ql-block">既然有关当年的回忆的不同片断是交织牵连的,我们现在的记忆亦然如此,它们已在一个整体中达到平衡,既不能从中抽取这个片断,也无法拒绝其中的那个片断,我就心心念念想在一位这样的夫人府上度过向晚时分,面前放着一杯茶,深色墙壁的套间让我想起斯万夫人的家(在这个故事的第一部分结束之后的那一年),夕阳的斜晖给墙壁抹上橙黄色,炉火红嫣嫣地蹿着火苗,菊花闪烁着粉红和白色的亮光,可在那些十一月的黄昏时刻(读者下面就会看到),我还不懂怎样去发现我所渴望的欢乐。现在,即使这样的时刻已不能为我带来任何欢乐,它们在我眼里依然有着自身的魅力。我多想能寻到和回忆中一样的那些时刻呵。唉!如今剩下的只有那些路易十六式样的雪白的套间,墙上点缀着蓝色绣球花图案。况且,如今人们回巴黎越来越迟了。倘若我写信给斯万夫人,请她就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属于我无从追溯的年代的回忆,就显得那么不可企及、有如它曾徒然追觅的欢乐一般付诸流水的向往提供一些细节,她想必会从某个城堡回信给我,说她要到二月份才能回巴黎。可到那时菊花都凋谢了啊。我怀念的只是当年遇见的那些女性,那些让我对她们的服饰感兴趣的女性,因为在我的信念尚未破灭之时,我在想象中为她们每人配上各自的特征,赋予她们每人一个传奇故事。</p> <p class="ql-block">可惜啊!在刺槐林荫道﹣﹣就是那条香桃木小道呀﹣﹣我重又见到了其中的几位,但她们都已老得不成样子,只是当年风姿绰约的女性的幽灵而已,她们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在维吉尔的树丛中无望而茫然地寻寻觅觅。她们早已消失了,可我还在空落落的道路上追怀旧事。太阳被云层遮蔽了。大自然重又君临布洛涅树林,这儿曾是妇女乐园的遐想早已风流云散;作为景点的磨坊上方,真实的天空是灰色的;风吹皱大湖的水面漾起涟漪,它这就有了湖的风致;大鸟振翅掠过树林,它这就有了树林的况味;鸟儿发出尖厉的鸣声,依次栖落在高大的橡树上,橡树的树冠形如德鲁伊特祭司'圆帽,树干有如在多多纳圣殿2那般庄严挺拔,它仿佛在宣告这座另有所用的森林已然杳无人迹,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在现实生活里寻找记忆中的景象,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记忆中的图景不可能再有来自记忆本身、不通过感官而被感知的那份魅力。我所熟悉的现实,现在不存在了。只要斯万夫人不在同样的时刻,和当年一模一样地来到这儿,这条林荫道就不复是昔日光景。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的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