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哈哈镜

（一）药香

民国二十六年霜降，成都同仁堂的铜药臼突然哑了。杨继业握着犀角杵，在晨光里看见自己掌心纹路裂成嘉陵江的支流。玻璃罐里的水蛭集体翻起肚皮，药童说这是要变天的征兆。

黄呢军装闯进铺子时，当归片正从戥秤上簌簌滑落。来客袖口的金线蟠龙啃着青砖地缝，杨继业嗅到硫磺混着腐尸的气味——那是他半年前在朝天门码头闻过的，从南京顺江漂来的死鱼肚白。

"杨老先生在庐山来信..." 茶汤在钧窑盏里泛起血沫，党证烫金的"忠孝仁爱"四字灼穿蜀锦桌布。后院晾晒的何首乌突然爆出婴啼，惊飞了檐下避雨的灰鸽。

（二）硝烟

中央训练团的铜钮扣会吸血。杨继业在午夜惊醒时，常看见军装前襟爬满蚂蟥般的暗斑。教材扉页的蒋中正像被雨水洇出泪痕，战术沙盘里插着的膏药旗，总在熄灯后变成妻子寄来的决明子。

1939年深冬，他在宜昌兵站发现个秘密：冻僵的日军俘虏瞳孔里结着冰晶，和重庆实验室的汞柱一模一样。勤务兵送来家书那日，包裹信纸的桑皮纸上，刘萍清用朱砂画了道镇魂符。

（三）烟霞

金堂县衙门的青砖沁着鸦片酊。当解放军的迫击炮震碎琉璃瓦时，杨继业正用银针挑破第六个烟泡。烟灯把《曾文正公家书》烧出蜂窝状的孔洞，他突然想起药铺后院的蜂箱——那些被蜜糖黏住翅膀的工蜂，与此刻困在烟榻上的自己有何分别？

游街那天，红漆木牌的铁丝勒进喉结。围观人群掷来的烂菜叶里混着川贝母，他盯着滚到脚边的鳞茎，发现被虫蛀空的芯子里，蜷缩着半张泛黄的党证残片。

（四）皂角

刘萍清在井栏边数了十八年冰裂纹。1953年惊蛰，幺女把"黑五类"的纸帽折成小船放进锦江，她抡起捣衣杵将最后一块党证残片砸进青石板缝。红卫兵抄走《本草纲目》那夜，书页间的干木蝴蝶突然复活，在火堆里扑出蓝绿色的磷光。

老四偷藏的半截犀角，在1976年秋夜渗出黑血。刘萍清用银簪挑破脓包时，看见丈夫在牛棚背诵药方的剪影，被月光钉在爬满苍耳子的土墙上。

（五）蝉蜕

1993年清明，司法局的黑色轿车碾过蒲公英。杨继业的骨灰盒里铺着晒干的益母草，平反通知书别在野山参根须间簌簌作响。长孙用镊子夹出档案袋里的党证照片，褪色的青年军官在乙醇棉球擦拭下，渐渐露出背后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是某任狱友用血抄写的《千金方》。

暮色漫过坟茔时，残存的党证突然自燃。蓝火苗舔舐过的灰烬里，显出一味古怪的药方：蝉蜕三钱，血竭五厘，以无根水煎至月出东山。这是杨继业在渣滓洞第七监区，用指甲刻在墙上的最后遗言。

锦江边的老药铺改成了火锅店。某日工人在梁柱间发现个生锈的铁盒，里面藏着发霉的党证和玻璃管凝结的水银。经理嫌晦气要扔，却被九十岁的药童拦下。老人把水银珠倒在桐油毡上，看它们滚出长江流域的脉络，其间浮沉着无数个细小如蚁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