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雪

居山的回响

图文/居山

美篇号：506378851

　崇祯五年腊月，杭州城冻得像个冰窖。张岱步出茅屋，身后的炭火噼啪作响，是风吹进来鼓燃了几节枯竹的声音，

踩着吱呀作响的雪碴子，张岱径往西行，雪舞如幕，在四周弥漫开来。郁气呵出，张岱顿觉畅快了许多！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貂裘领口凝成霜针，戳得喉头发紧。这刺痛让他想起天启四年冬，魏阉党羽押送东林君子赴诏狱时，囚车铁栏结的冰棱子。

脚下，青石板缝里钻出的枯草挂着冰棱，倒像是给这颓败的街巷簪了满头珠翠。前头酒旗子破了个洞，在风里扑棱棱地响，倒让张岱想起去年在秦淮河见过的裂帛。

“客官要船么？”

张岱见蓑衣船夫蹲在断桥边正不停呵手，边跺脚便向他发问。

桥洞下的冰面泛着青幽幽的光。张岱望着湖心亭那点模糊的影子，忽然记起万历年间祖父带他来杭州，这桥栏上还缠着端午的百索子。如今那些五彩丝线早化了飞灰，只剩桥头石狮子的眼睛，叫雪粒子打得睁不开。

张岱轻步入舟，船夫用木槁撑开岸石，小舟便碎冰前行。舱里隐隐透着残余的松烟墨味。船夫看出张岱的疑惑，便说前日有个画师包船去孤山，在舱板上洒了半坛子酒，说是要学米芾泼墨。

张岱便笑便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狐裘上洇出深色的圆点，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谢道韫的柳絮之喻。可如今这世道，哪里还寻得到那样鲜活的比喻？

船过苏堤时，瞧见个雪人儿歪在枯柳下，红萝卜鼻子早被鸟雀啄去，剩个窟窿像中箭的伤兵。行不远处，隐约可见三潭印月石塔顶上栖着只秃鹫，铁钩似的爪下抓着半幅褪色经幡——原是雷峰塔未倒时，香客们系在古樟上的许愿帛。

“到了。”船夫打断了他的思绪。

船篙磕在亭基上，惊起几只寒鸦。张岱抬眼望去，八角飞檐下竟晃着两点暖黄，细看是琉璃灯盏。石阶上的雪印子还新，前头分明有人刚踏过。扶着冰凉的亭柱往上走，忽听得顶上传来杯盏相击的清脆声响。

“好一场大雪！当浮三大白！”

这声音带着金陵官话的尾韵。转过最后一级台阶，只见石桌上泥炉正沸，只见穿灰鼠氅衣的老者与戴雪帽的少年对坐。身后的朱漆柱子斑驳脱落，露出里头灰白的木胎，倒像幅未完成的泼墨山水。

“天地一白，独行最寒。相公可愿共饮？”

老者擎着犀角杯朝张岱笑道。

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竹纹让张岱心头一跳——那分明是嘉定竹刻的手法。少年不言不语，只顾往炉中添梅枝，火星子溅在雪地上，瞬间开出细小的金花。

张岱便解下斗篷落座，泥炉上煨着的酒瓮飘出梅香。老者自称姓沈，少年是他侄儿。

“这梅是栖霞山的老树。”

他舀了勺雪水添进瓮里。

“当年魏国公府上赏梅宴，要取鸡鸣寺第一缕晨光化开的雪水...”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仰头饮尽杯中残酒。

亭外雪势渐猛，湖天相接处浑茫难辨。少年忽然指着南屏山方向：

“叔父看那山影，倒像卧佛。”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隐约钟声。沈先生捏着酒杯的手一颤，酒液在杯口晃出个半圆：

“是净慈寺的晚钟。崇祯元年重修钟楼时，我在脚手架下接住过一片金箔...”

张岱望着他眼角的细纹，忽然记起某年上元节在夫子庙见过的伶人。那人演完《单刀会》卸妆时，也是这般将胭脂揉进皱纹里。

炉火噼啪爆响，沈先生从怀中掏出个锦囊，倒出几粒松子：

“尝尝这个，紫金山的马尾松。”

松子壳在火里裂开的瞬间，张岱竟嗅到了孝陵卫秋猎时的草腥气。

夜半时分，雪地上忽然掠过道黑影。少年霍然起身，腰间软剑如银蛇出洞。沈先生按住他手腕，转头对张岱笑道：

“怕是巡夜的更夫。”

可张岱分明看见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伤口齐整得像是刀削的。

忽有旋风自保俶塔方向扑来，亭角铜铃叮当乱响。沈先生起身按住翻飞的氅衣，那瞬间露出内里织金飞鱼纹——分明是南京守备太监赏赐功臣的样式。纷扬雪沫在空中结成短暂图腾，恍惚是孝陵卫消失的玄武岩辟邪兽。

“您看这雪像什么？”

沈先生突然抓把亭栏积雪，任其从指缝流泻。不待张岱应答，他自袖中抖出把倭国折扇，唰地展开：

“像不像富士山下的落樱？当年戚将军在台州缴获的扇面，也画着这般碎玉乱琼。”

雪粒粘在泛黄的扇纸上，覆盖了富士山朱砂勾勒的山脊。少年突然用剑尖挑起块冰凌，寒光闪过处，扇面樱花齐腰而断：

“北边的雪该停了。”

张岱分明辨出，他说的是山海关方言。

炉火将沈先生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忽然用筷子敲着汝窑酒盏唱道：

“冻云四合，飘零踪迹...”

声调苍凉，竟是《宝剑记》里林冲夜奔的唱词。少年低头擦拭剑鞘，鞘口镶嵌的螺钿在火光中泛出七彩。

“张相公可知这亭柱上的刀痕来历？”

沈先生指尖抚过柱身一道深痕。

“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杭，有位参将在此处力战而亡。”

他的麂皮靴尖无意识地点着地面，张岱注意到靴筒内侧隐约露出金线绣的云纹——那是五军都督府将官的制式。

少年忽然插话：

“叔父，该添炭了。”

他拨弄火钳的手法让张岱想起南京神机营的火器教头。沈先生却大笑：

“急什么，你且看这雪。”

他抓起把亭栏积雪抛向半空，碎玉纷飞间朗声道：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张岱心头微动，接道：

“韩退之的《春雪》用在此时，倒显得刻意了。”

话出口才觉唐突，沈先生却不以为忤：

“刻意好，这世道谁不是刻意活着？”

他解下腰间玉佩按在石桌上。

玉佩触案声清越，张岱瞥见螭龙眼睛处两点朱砂。前年在扬州盐商府上鉴宝，听大内流出的太监说过，崇祯帝赐给藩王的玉佩都会在龙睛点朱。炉上的酒瓮忽然沸响，白汽蒙住了所有人的表情。

“就像这和田青玉，明明产自昆仑，偏要雕成螭龙模样充作宫廷贡品。”

张岱竞无语…

五更天欲晓时，沈先生从行囊取出卷画轴：

“此去滇南万里，此物就赠与相公。”

展开竟是幅《西湖寻梦图》，断桥残雪处题着王维的诗句。张岱待要推辞，却见画角钤着方小印——“天籁”。

临别时沈先生指天笑道：

“都说雪是天的丧幡，我却觉着是地咳出的柳絮——您不见西湖四周山峦起伏，多像具咯血的肺？”

这话混着酒气散在晨雾里，待乌篷船转过阮公墩，湖面忽然浮起层淡红霞光，昨夜积雪竟化作满湖零落的胭脂膏子。

下得亭来，舟子正蜷在舱里打鼾。回望湖心亭，琉璃灯不知何时已灭。雪地上两行脚印往孤山方向延伸，到半途却忽然消失，仿佛有人踏风而去。张岱摩挲着画轴边的玉扣，忽然记起某年陪祖父谒见魏忠贤时，见过类似的和田青玉纹样。

二十年后，张岱在清河坊茶楼避雨，邻座商人掏出块玉佩把玩。那上面的螭龙纹与张岱手中画轴玉扣如出一辙。那商人醉醺醺地说这是前朝某位郡王的旧物，当年那位王爷化名沈先生游历江南，实则替福王联络旧部...

张岱望着窗外绵绵秋雨，将冷透的茶汤泼在青砖地上。水痕蜿蜒如当年湖心亭的雪印子，转眼就被往来足迹踏得粉碎。

作者：居山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江上明月山间风，寒窗夜雨千钧重。偶陷尘沙迷望眼，暂收锋刃事雕琢。莫问枯荣先策马，春山踏遍再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