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有个弟弟,他和我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农林屯大杂院邻居康叔、康婶两口子磨破嘴皮,非让俺娘认下这个干儿子。康婶说,让俺娘给她带一带,这样她家的宝贝儿子好养活。俺娘是个爱面子的讲究人,那个月,娘节衣缩食,做鞋、做帽子,又去供销社扯了五尺咔叽布,为干儿子做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为这个干儿子打扮了一番。</p><p class="ql-block"> 康叔是小屯大杂院里的老邻居,他在肉联厂搬运工段上班,白天上正常班,如果是夜里专运线上开来银白色冷藏列车,叫班人会骑自行车逐家逐户敲搬运工家窗子叫床,搬运工随叫随到去冷库装运出口牛羊肉。嘭嘭嘭,传来敲窗户的声音,“康师傅,专列到了!”嘭嘭嘭,“孙师傅醒醒,专列到了!”我们大杂院子里的人半夜里常常被这搬运工段叫班的传呼声惊醒。</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静,门外边飘着小青雪,外屋地水缸里已结冰碴,大杂院子里康叔出溜下炕头,他从屋地下拾起一棵大葱,夹在胳肢窝里一撸,大葱蘸酱啃凉窝窝头,吃完嘴巴子一撸,端起水瓢咕咚咕咚一顿牛饮,冰水拔凉拔凉的直拔牙,康叔抖落身子一激灵。他披上深蓝色轧趟棉袄工作服,急匆匆的赶往工厂冷库,一列银白色闷罐冷藏车喘着粗气,已经停在肉联厂外贸专用线铁轨上。</p><p class="ql-block"> 大杂院里的康叔,已年近半百,头发花花达达的,他中等身材敦敦实实的车轴汉子,厚嘴唇、四方脸,属于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的忠厚长相,工友们夸康师傅实在,干活从不偷奸耍滑。他有牛一样的韧劲,性格耿直,有马一样的速度,走路风风火火,有骡子一样的秉性,倔犟脾气。康叔冷不丁的会冒出文绉绉的词来,大命由天老爷注定,运气却要靠自己去闯荡。</p><p class="ql-block"> 康叔在肉联厂搬运工段多年,什么脏活累活从不挑肥拣瘦。工休时,去开水房打水几乎成了他专属营生,习惯成自然。</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康叔老胃病犯了,工休室大水壶倒不出一滴开水,有人晃荡着空水壶喃喃自语“今天康师傅怎么没来上班?”</p><p class="ql-block"> 肉联厂搬运工段是牛羊肉产品出厂最后工序,隔三差五就开来一、两列银白色的冷藏闷罐列车停在冷库外贸专用线上。当年抓革命促生产,出口援外任务时间紧,任务重。工人师傅们连跑带颠从冷库里推出一车车牛肉柈子整齐码入冷藏车,羊个子酮体则外包白棉布口袋,每支雪白的大尾巴绵羊尾上还插了一根竹筷子,被搬运工师傅们一路小跑着扛出冷库装车。闲暇之余,工人师傅中也有些闲言碎语,工厂大喇叭广播里则常提醒,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海拉尔肉联厂是亚洲最大的清真食品加工厂,广大职工们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有人蹲在墙角偷偷低声嘀咕,“二万五千里长征,咱红军过草地吃树皮挖野菜还煮皮带吃呢,怎么外国无产阶级哥们真TM的矫情……”</p><p class="ql-block"> 搬运工人是重体力劳作,长年劳作康叔的身子有些微驼,他走路时常常挺身前倾,摆动着双臂像弓箭。虽然来海拉尔肉联厂多年,康叔一口山东乡音,山东棒子倔犟脾气。</p><p class="ql-block"> 康叔一生命运多舛,日子过得憋憋屈屈。闲暇之余,他自己好整两口散搂子(散篓子白酒)解闷,也没什么酒肴,大葱蘸酱,辣椒油拌卜留克咸菜,一时没握住整多了,他便借酒消愁,宣泄心中的孤独与苦闷。一个大老爷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喉咙像似开闸的水,他爹一声,娘一声,痛哭流涕。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有一回,康叔在他家里自斟自饮,又喝得酩酊大醉,便独自呜呜咽咽哭起来,开始时抽抽啼啼,细若游丝,犹如厨房锅台缝里的蛐蛐嘤嘤声,哭着哭着,他突然间叭开大嘴,“呜呜呜,呜呜呜……”泪水如决堤的河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他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吓得俩闺女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躲到我家去,对俺娘说“俺爹又哈醉了,”扶着门框往她家瞅。康叔独自在屋里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好不凄凉。时间一长了,左邻右舍邻居们既体谅他又同情他,不再有人去询问原由,也没有人再去劝说,任由他在屋里哭天喊地宣泄去。康叔哭够了,仿佛身子骨轻松了许多,从屋地上站起来,扯了扯零乱的衣服,抄起大水瓢从水瓮里淘水洗把脸,跑到院子蹲在墙角,低头叭嗒叭嗒吸蛤蟆头老旱烟,放学回来的孩子们被旱烟味呛得绕着他走。</p><p class="ql-block"> 孟大爷站在院子里朝这边瞅了一眼叹口气道,唉!屋里没有婆娘操持,这日子难过呃。</p><p class="ql-block"> 康叔穷了大半辈子,他是山东破产农民,像蝼蚁一样的活着。他闯关东来到海拉尔,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康叔从关里家领出来俩闺女,大闺女叫小兰,二闺女叫小菊,这俩姐妹也怪叫人可怜,从小死了娘,康叔既当爹又当娘,屋子里头炕凉、被窝凉、饭菜凉,一个人拉扯着俩丫头片子,日子过得冷冷清清,没滋没味。</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康叔家来了一位女人,她高出康叔半头,梳半剪发,细高挑,白白净净的瓜子脸让人看了挺舒服。这个女人是经工友们给踅摸介绍的,她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帆布提包,进屋后,看着乱糟糟的,一顿翻天覆地拾掇,小土坯房子里顿时有了烟火气息,康叔咧嘴奓撒着手无所适从,小兰和小菊跑到院子里,她俩怯生生的躲避在邻居家猪圈后窥看。</p><p class="ql-block"> 小兰和小菊俩丫头,一瞅就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老大小兰撑起半拉家,二丫头小菊发育得五大三粗,如果是在农村生活,保准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妇女队长角色。果不其然,她不留恋城镇生活,有一年秋天,她告别了海拉尔的父亲和姐姐,回山东沂蒙山区找她姥爷姥姥去了,当然,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康婶的到来,为这个家庭带来了烟火气息。三天两头大洗衣盆泡着他爷仨的脏兮兮的衣服,康婶洗干净了,在院子里栓根绳子晾晒。白安钢媳妇心灵手巧,家里有一台缝纫机,她常为小兰、小菊缝纫衣裳,姑娘家长大了,自然爱打扮爱漂亮,也不再爱穿土里土气的衣裳,康婶每次去求白安纲媳妇帮忙,总要在口袋里装上一包橘子瓣糖块送给大胖二胖,康婶不好意思白白求人家帮忙,她更不愿意白白的占别人家便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中看。小兰身体发育得成了婷婷玉立大姑娘,大杂院里开始有人上门来提亲,小兰这姑娘有个老猪腰子主意,她要嫁就找个挣工资带粮本的丈夫,这终身大事,她一点也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康叔将大杂院西头的旧房子卖给孙继顺家,紧贴着金星队老倔头黄老三家蒺藜狗杖子盖了两间土坯房,外屋地兼做厨房,里屋一盘大火炕,炕梢用旧被面扯一道花布帘子,间隔成小兰姑娘的闺房。康叔为盖这所新屋拉下了一屁股饥荒。小菊回山东老家去了,找她姥爷姥姥过田园生活。</p><p class="ql-block"> 小兰这姑娘一天天大了,婚事成了康叔一块心病,这天晚上,康叔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抬头望了一眼炕梢,他以为姑娘睡了,便与媳妇悄悄聊起为女儿找对象的事,炕梢那道布帘子根本不隔音,小兰在那头听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唉!可怜天下父母心。</p><p class="ql-block"> 街坊王会计媳妇是个热心肠的人,自从发生了红星队案件之后,王会计被抓去蹲大狱,她领着俩小子一个丫头过日子,时间长了,从城里常来个男亲戚帮忙干活。也许是同命相连,王会计媳妇托这城里人帮忙,为小兰踅摸个对象。说来也巧了,这男人正好有个侄子在盟工程公司安装处上班,因女朋友嫌他家穷,张罗着要结婚时,女方却突然说什么也不干了。“我侄子正愁没对象,不知道小兰这姑娘嫌弁人家穷不?”那男人试探着问王会计媳妇。</p><p class="ql-block"> 下个星期天,王会计媳妇笑盈盈来康叔家找小兰,说城里那个小伙子来了,让小兰姑娘去她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小兰怀里揣着兔子,忐忑不安走进王会计家大院子,她隔着窗明几净的大玻璃,望见一位模样帅俊年青人坐在炕沿上,小兰羞怯得忙低下头,她脸涨得通红,心里“嘭嘭嘭”直打小鼓,她暗自心喜,羞答答地走进屋里。</p><p class="ql-block"> 经王会计媳妇这么一撮合,小兰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康叔却又陷入了苦闷之中。康叔为了迎娶康婶子,卖掉了旧房子,向左邻右舍东挪西借四五百块钱盖上了新房,还去街里给康婶扯了两身布衣裳,他每个月都要节省出半月薪水还債。幸亏肉联厂工会办了个互助会,虽然是救急不救穷,但帮助困难职工们互助互济,这个月借钱下月开支必须补上,确实是个应急解困的好办法。康叔家日子过得紧巴巴,手头上连半个仔的闲钱也没有,康叔怎么再好开口向邻居们借钱办女儿的婚事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河东那边亲家稍信来了,说十一国庆节就准备办喜事,康叔犯愁了,小兰这丫头从小没了娘,跟自己过清苦日子,孩子要出嫁了,怎么着也要值办得体面一些,不仅是对姑娘的怜爱,也是给死去老伴一个交待。</p><p class="ql-block"> 康叔这边旧债还没还完,你瞧瞧,他又要向穷哥们伸手借钱了。人啊人,钱啊钱,老话说一泡尿憋倒英雄汉。虽然说金钱不是万能的,但在一个吃饭需要花钱的城镇里依靠工资生活,没有钱过日子是万万不能的。</p><p class="ql-block"> 康叔躺在炕头上翻煎饼,他又怕弄出声被小兰在炕梢上听见,便在被窝里跟媳妇掐手指头计算开了,总要给出嫁的姑娘做上两铺两盖新被褥吧,再扯上两身新衣服,买两个暖水瓶,一个洗脸盆,还有内衣内裤,还有……他与媳妇掰揑着手指头掐算着,至少要大几百元现金呢,康婶提醒丈夫说,当下嫁姑娘,都时兴娘家陪送毛毯呢。康叔叔赶紧掰开手指嘀咕:“咱穷人家孩子,那来的那么多穷讲究,甭跟别人家攀比。”</p><p class="ql-block"> 康叔心想,女儿结婚就这最后一把了,再穷也不能寒酸了姑娘出嫁。第二天,他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向搬运工段穷工友哥们道白,姑娘出嫁还差点钱的愁事。</p><p class="ql-block"> 肉联厂搬运工段的穷哥们向来有穷帮穷,相互帮忙的好习惯。职工们说话大嗓门,直来直去从不会拐弯抹角。待康叔向工友们透露出他目前困难,搬运工段老牛师傅抢先说道,“康师傅你别磨磨唧唧的,痛快点说吧,嫁姑娘还差多少钱?咱们大伙给你凑凑。”凭牛师傅这句话,感动得康叔热泪盈眶,他忙说“咱大伙都是靠工资养家糊口,每家日子都不宽裕,我估磨着再筹上三头两百块就差不多了。”一位工友跳起来叫嚷道“康师傅你真抠门,嫁姑娘三天回门,也不请这帮穷哥们吃顿喜酒。”</p><p class="ql-block">“哦哦,我道是把姑娘回门这事给忘记了,请!请呀!一定要请咱工友们吃顿喜酒。”康师傅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穷大方了,谁不知道你兜里比脸上的胡茬子还干净,掏出窟窿没有仨瓜俩枣?一位工友嘻嘻哈哈调笑康师傅。“我提议咱大伙都随个份子钱,让康师傅做两桌子家常菜,大伙儿热热闹闹红火一回好不好啊!”牛师傅倡议道,立即得到大伙齐声响应。</p><p class="ql-block"> 康叔中午下班,路上碰见邻居王吉庆师傅,两人聊天时,王师傅知道了小兰婚事。王吉庆说他后天要开车去齐齐哈尔市给厂子拉趟货,康叔知道王师傅见多识广,好结交朋友,便托王师傅从齐市给捎两个好看暖水瓶回来,因为在海拉尔这稀罕东西不仅凭票供应还不好买。</p><p class="ql-block"> 康叔和康婶开始拾掇房子,买来大白块(那真是好东西,即能消毒杀蟑螂臭虫又能粉饰屋子)放进水桶里,倒进冷水,大白块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康婶头上扎一块白手巾,她搅动桶里的白灰浆,又往水桶里掺进少许粉色染料,用力继续搅拌均匀,一大桶淡粉色涂料齐活。刷子是康叔从南山上割来的羊胡子草自己扎制的,康婶麻利的挥动羊胡子草刷子,先将墙面竖刷一遍,待墙上石灰水凉干了再横刷一遍,两间土坯房被石灰水刷得光鲜亮丽起来,康叔又从北山砖瓦厂买来了几百块红砖铺地,苦哈哈的日子在淡粉色石灰墙衬托下交相辉映,滿屋子里立马蓬荜生辉,仿佛整个世界都温暖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图片中这条路为海拉尔市郊建设镇(农林屯)东四道街</p> <p class="ql-block"> 小兰姑娘出嫁那天,她女婿和几位工友骑自行车来接小兰,女婿骑了一辆崭新的青岛产大国防自行车,康叔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这边早准备齐了姑娘的嫁妆,东邻韩宝利师傅领着婚车走进小胡同,那是向肉联厂马车队借来的一辆马车,驾辕马头上扎着喜庆大红绸子,好不喜庆。俺娘和院子里的孙婶、白婶、肖婶、董婶、李婶左邻右舍邻里们都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的忙活着。康婶手里端着一盘橘子瓣糖给一群半大小子散发,老董家小泉向盘中抓了一把,做个鬼脸一溜烟跑出胡同。没有瓜子,平时有钱也买不到,只有到了春节才会凭粮本供应几斤。秀英、秀荣俩小姑娘簇拥着新娘稳稳地座在马车上,“你们俩把身子底下垫些羊草,端着嫁妆别磕碰了。”康婶嘱咐着两个毛手毛脚的伴娘说道。</p><p class="ql-block"> 小兰从屋出走出来,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俺娘还亲手用白线给她开了脸,小兰粉嫩嫩的脸蛋白里透红,腮头像刚摘下来的大水蜜桃。毛茸茸皮肤下透出来细细红血丝,董婶从家里头找来一块大红纸,让新娘子小兰用嘴唇含一含,鲜红的嘴唇更加楚楚动人。小兰含着泪告别父亲,康叔颤抖着手挽起姑娘的手,父女俩互相端祥着泪流满面,康叔满脑袋瓜子的话要嘱咐给女儿,可此时,他却一句话也道不出来。“快上车,快上车,第三天还要回门呢。”孙婶见车老板抱着鞭子走过来牵马,便催促小兰赶紧上车坐好。前街街坊淘气他娘跌跌撞撞跑上来,搂着小兰姑娘絮絮叨叨的嘱咐个没完,韩婶在一傍催促道,“卢婶放心吧,小兰姑娘过日是把好手呢”送新娘的马车已经启程,卢婶攥着小兰姑娘的手边走边嘱咐道,“孩子你甭担心,那边有什么事,咱娘家有人呃……”</p><p class="ql-block"> 小巷子里,马车铃铛声和自行车铃声交汇,迎亲的人们浩浩荡荡离开了大杂院,跨过肉联厂铁道专用线,顺着肉联厂大门口向海拉尔河东东山下那片工程公司棚户区方向奔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挂两百响的红色小鞭噼噼啪啪响起来,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削散落了一地。小兰的婚房,座落在东山下一间十多平米日本关东军遗弃旧营房。进门一张简易铁管子焊的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一套用红绸子扎梱毛选四卷摆在最显眼位置,门外贴着他老人家那幅慈祥的画像。证婚人宣读完结婚证书,新郎新娘先向伟大领袖像三鞠躬,然后转身再向前来贺喜亲朋好友三鞠躬。客人们依次挤进屋里转一圈,抓块喜糖含在嘴里走出来,这婚事新事新办,热热闹闹散了。</p><p class="ql-block"> 小兰姑娘回门那天,康婶准备了丰盛的酒席,其实无非就是邻居们送的豆腐票、猪肉票,弄了七碟八碗的毛菜,硬菜是一大盆筋头巴脑修割肉炖大菜摆在桌子中间,这是肉联厂职工家属们独享的特色菜。工友们热热闹闹的喝着散篓子白酒,天南地北吹点牛皮,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康婶知道他丈夫的老毛病,千叮咛万嘱咐悠着点少喝,但架不住搬运工友们一腔热情,康叔喝得滿脸红扑扑像个关公,他整着整着不由自主又整多了,这回他醉了是喜极而泣,一只长滿老茧的手指头在鼻子下面蹭来蹭去,鼻涕拉下的滿眼泪花,康婶急得在外屋地下直跺脚,大喜的日子,又不好意思上前阻止……新姑爷前来给长辈们敬酒,小兰姑娘扯了一把他爹的衣襟,凑到康叔耳朵边上耳语一番,恐怕他爹在女婿和众人面前再控制不住自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小孤山上空,一群群候鸟鸣叫飞向南方,它们在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间变幻着各种队形,引来肉联厂孩子欢呼雀跃,有几个半大小子站在山坡上放风筝,微风时尔将风筝抛向高空,一股旋风又将风筝从半空卷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67年底,西伯利亚寒流一阵比一阵吹得紧,蒙蒙沙尘中夹着细碎的雪花,原野上刮起一股股白毛风,海拉尔气候最冷的时候到了,气温急聚下降到零下三十几度,大地冻僵了,伊敏河冰面上冻得能跑载重汽车了。肉联厂赶运牛羊的人们,还艰难的走在从锡林郭勒、兴安盟五叉沟至海拉尔的茫茫草地上。鄂温克族自治旗锡尼河边,有肉联厂赶运的一个包扎在那里,康叔和白斯古郎身上穿着大氅下夜,他俩腰间别着长长的五节电池手电筒,这种夜晚,牛羊最容易被白毛风卷走。邱志国是这个包的包长,他不敢睡觉,便把工友们喊起来转流出去守护羊群,暴风雪中,邱志国仿佛听见远远的传来汽车轰鸣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了,渐渐的这辆汽车从公路上朝着他跑下来,一直停到蒙古包前,邱志国这才看清楚车门子上喷油漆“海拉尔肉联厂”几个大字,车上跳下来两个人来,司机王吉庆向邱师傅介绍说,这是肉联厂军管会和“群专”派来执行挖肃任务的。在这种情况下,邱志国也没敢多问什么。只见那俩人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张一寸黑白小照片,邱志国借着下夜手电光亮瞧见,正是在羊圈边下夜的职工白斯古郎,一名退伍兵职工指着照片问邱志国道:“你们包上这个人去哪了?”邱志国往羊圈傍边指了指,那两个人冲着康叔和白斯古郎冲上去,退伍兵一杵子扒拉开康叔,不由分说把白斯古郎绑起来,押上解放汽车后箱,康叔慌忙中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皮大氅披在白斯古郎身上。</p><p class="ql-block"> 康叔望着消失在风雪中的汽车,走进蒙古包,从被窝里掏出酒瓶子又独自喝起闷酒来,索性“咕嘟咕嘟”将瓶中剩下的酒一股脑灌进肚里,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康叔咬着牙根克制自己的老毛病,他钻进被窝既不敢怒又不敢言,一股无名火在胸膛里燃烧……</p> <p class="ql-block"> 汽车走出去很远,消失在白毛风中,邱志国从被窝里掏半导体收音机,选择收听呼伦贝尔广播电台广播,他们从广播中听到呼伦贝尔盟连篇累牍挖肃运动斗争新闻。上次王吉庆开汽车给他们包送给养,曾悄悄地对包长邱志国说:“厂子里大喇叭每天广播‘敦促内人党投降书,’呼和副厂长被军管会给揪出来了,刘副厂长被群众专政组织看押在学习班(牛棚)里,厂子里很多职工被军管会“群专”挖出来了……”邱志国这才如梦初醒,内蒙古挖肃“内人党”运动已经挖到了蒙古包里来了。</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康叔很在意子祠,常眼馋别人家的半大小子,他总惦记为康家传宗接代,盼望着有儿子能续上关里家的宗谱。自从康婶进了家门,康叔叔将大山墙正中间贴上杨柳青年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抱着条大鲤鱼,滿屋子里红火又喜庆。</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康叔盼啥来啥,康婶怀孕后果真给康叔生下个胖小子,康叔早早就为儿子想好了名字叫海山。</p><p class="ql-block"> 康婶抓来几只小鸡仔养活,鸡长大了一天下几颗蛋,她蹲下去从鸡窝里掏出来蛋来,剥棵大葱炒鸡蛋,为康叔做下酒菜,康叔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红火日子,此后,大杂院里邻居们再也听不到康叔借酒消愁的哭声了。</p><p class="ql-block"> 大杂院里的生活虽然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但邻里之间人们和谐相处,收获了人世间美好滋味。</p> <p class="ql-block"> 康叔穿戴不再邋邋遢遢,出门上班,康婶总要上前给他捯饬捯饬,尽管康叔不好意思的推搡,但仍拗不过媳妇,前腿刚迈出门坎,康婶追上去将褶巴的棉袄领子抻一抻。邻居中有好嚼舌头的女人,这成了大杂院婆娘们忙里偷闲的话题。</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75年夏的一天,海拉尔农林屯肉联厂职工大杂院来了些操着河南口音乞讨的妇女,一位讨饭人走进康叔家,“大叔你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康叔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给那人拿两块玉米饼子,待要饭的人拱手作揖,康叔说,“都是苦命人,谁没遇到过坎,我也曾讨过饭遭过罪。”说着他将桌子上自己还没喝的一大碗粥递给那女人,“大妹子,这碗粥我还没喝,正热乎着呢,你要是不嫌弁,就坐下喝了暖暖身子吧。”感动得那位讨饭妇女热泪盈眶。</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天,康叔下夜班在家中补觉。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在院子里追逐嘻戏,把康叔吵醒了,他从炕上爬起来,出门望见几个熊孩子领着小狗追逐嘲讽大杂院里讨饭人,他怒骂道:“小兔崽子!才填饱了几天肚子!就追着嘲弄人家,我打断你们的狗腿……”</p><p class="ql-block"> 康叔爱管闲事,仗义执言,眼睛里融不得半点沙子。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起来,吓得几个小屁孩钻进偏厦子煤棚里藏起来。康婶胆小怕事,赶忙跑出去,夺下丈夫手中吓唬孩子们的擀面杖拉进屋去……</p><p class="ql-block"> 这年夏天,河南特大暴雨连续几天几夜,河水疯涨,数十处水库决堤,引发了特大洪涝灾害,受灾人数超千万,数万老百姓遇难,这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75·8”河南特大洪水灾害,海拉尔农林屯里来了一群讨饭人。她们背着布口袋,端着茶缸子挨家挨户讨要吃的。</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康叔续弦后,媳妇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喜得康师傅成天合不拢嘴,他找出老家的信封底子,把我叫去帮他写家信,把喜讯告诉村上的同宗室亲戚朋友。他终于有了儿子,请老家人将儿子的大名续在家谱上。康婶笑盈盈抱着儿子来我家,非得认俺娘干妈,康婶子说,让我娘帮着她拉扯一下孩子好养活。有的时候,唯心是安抚老百姓心灵的一支强心剂。</p><p class="ql-block"> 康叔家这儿子海山,打小有个夜里爱哭的毛病,董婶神秘兮兮的过来给康婶出主意,去供销社买张大红纸,请人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边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天大亮……夜深人静时,别出动静贴在电线杆子上,传说可挺灵验了。”李婶出主意说,这孩子可能是被吓着了,她告诉康婶,半夜十二点,你拿孩子的鞋敞开门给他叫叫魂“孩子回来吧,孩子回来吧!”康婶家孩子有病乱投医,又吃了厂医务所给开的几袋小儿安,半夜里竟然再也不哭闹了。大杂院里的婶子们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半夜里贴在电线杆子上的那张红纸灵验,有人说半夜里拿鞋站在门框上叫魂最灵验,还有人说,是肉联厂医务所的小儿安药灵验。</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1989年之后,海拉尔这个当年亚洲最大的清真屠宰加工厂终于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熬不住了,康叔听说政府在企业转制中要卖掉肉联厂,他得到信息后来工厂门口巡视,他用长滿老茧的双手抚摸着那两块肉联厂的牌匾,在情感上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眼前的这个现实。</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吃过多少药方,海拉尔肉联厂终究没能起死回生。1999年夏,当康叔再次来到肉联厂大门时,门前(内蒙古海拉尔肉类联合加工厂、内蒙古海拉尔生物制药厂)两块牌匾早已不翼而飞了。有几辆警车呼啸着开进厂区,工厂门卫好心的后生走过来劝康叔:“你快回家吧,别来这里凑热闹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肉联厂一些下岗职工昨天去政府上访无果,晚上回来喝了点酒,有人鼓动去滨洲铁道线上拦截火车,想把事情闹大了给政府施加压力。</p><p class="ql-block"> 康叔替肉联厂孩子担心,害怕这些后生们的鲁莽行为再闯大祸。</p><p class="ql-block"> …… …… </p><p class="ql-block"> 海山这孩子道是为他爹妈争气,他在肉联厂子弟学校发奋读书, 考入海拉尔三中,后来参加统考,报考志愿前,他掂量着家庭生活并不宽裕,为了省钱填报了军事院校,结果被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长春白求恩医院)录取了。</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 随着肉联厂棚户区改造,大杂院子里的老街坊们陆陆续续的搬迁到城里住,人们偶尔再碰见,问起肉联厂后代儿女们的造化,一个个感叹他(她)们这一代赶上了好时候,有的孩子去了北上广深,还有去了厦门、杭州、宁波等地,甚至是国外……但对于养育他们的故乡海拉尔,对于抚养他们的父母来说,让我纠结的是,这到底是应该自豪的好事呢还是孤单老人的困惑与无奈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海拉尔肉联厂企业转制后,多数职工都买断工令下岗自谋职业去了。康叔是老职工,按企业退休离开了工厂。</p><p class="ql-block"> 千禧之年后,在市委大院门前,我远远望见康叔坐在门卫值班室,他退休了闲不住,找了个打更的活干,我们爷俩几十年不见,亲热得拉呱起来。</p><p class="ql-block"> 康叔说,你蓝姐退休了给儿女哄孩子,二闺女小菊在关里家过得挺好,你弟弟海山长春军医大学毕业后,在部队当牙科医生。我记得海山弟弟随康婶,大高个,浓眉大眼。康叔说咱家孩子没什么背景,在部队上老实巴交,医德口碑好,被一位军区司令部领导相中了,成了人家的女婿。康叔说“儿子孝顺,常给我寄烟酒钱来,我退休金也够花,只是儿子成家这了么多年了……”康叔说着说着,抹泪想起他儿子来。“你养了个好儿子,去长春儿子家享清福吧,”我劝康叔说道。“我是个粗人,到了那怕是和人家聊不到一块。”说着康叔抖落了一下衣襟,“你看我这鼻涕拉下住儿子家行吗?到了长春还不是去给儿子添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