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母亲的葱花面

梅虹影

<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故乡老灶屋的格子窗,将浮尘镀成金粉,案板上放着细碎的葱花。案板上的青花瓷碗里,切得细如发丝的葱花正泛着露水般的光泽。我站在灶台前,看着水汽氤氲中翻滚的面条,恍惚间又回到了儿时的厨房,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我握着长筷搅动锅中翻滚的面条,升腾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又看见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背影——她正将面团揉成一轮满月,擀面杖与榆木案板相触,发出“咯吱咯吱”的晨曲。</p><p class="ql-block"> 母亲殷素芝总是天不亮就起床。鸡鸣声尚未穿透薄雾,老灶屋已亮起昏黄的灯光。她总爱将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几缕银丝垂落耳际,在蒸汽里微微颤动。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活。案板上的面团在她手下变得柔软服帖,擀面杖来回滚动,发出规律的“咯吱”声。我赤脚踩着凉沁沁的青砖地,常常趴在木板门上扒着门框偷看:母亲褪色的蓝布围裙带子在腰间系成蝴蝶结,面粉扑簌簌落在裙摆,像撒了层细雪。看着母亲将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再切成细细的面条。她的动作娴熟而优雅,仿佛在完成一件艺术品。</p><p class="ql-block"> 面团在粗陶盆里醒足时辰,母亲的手掌覆上时,总要先在围裙上抹两下——那双手关节粗大,虎口处有道烫伤的旧疤,却能让倔强的面团瞬间柔顺。案板上的面团渐次舒展,擀面杖滚动的韵律似檐下雨滴,面皮在反复推擀中愈发莹润透亮。记得某个清晨,我踮脚看见面皮映出窗外的晓月,惊叫:“妈!你把月亮擀进面里了!”母亲笑弯了眼角的细纹,指尖轻点我鼻尖:“傻儿子,这是要变面条给馋猫吃的。”</p><p class="ql-block"> “小馋猫,又来看妈妈做面条了?”母亲总是这样笑着打趣我。她的笑容温暖而明亮,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满了慈爱。我使劲点头,看着她将切好的面条抖散,撒上一把细盐。我们家自己种的本地大葱,葱花是提前备好的,翠绿的葱花末盛在一个青花瓷碗里,旁边还放着一个小碟子,里面是母亲自制的辣椒油。</p><p class="ql-block"> 王麻子牌切面刀是我爸爸程怀耐留下的老物件,枣木柄磨得油亮。母亲执刀如执笔,刀刃起落间,案板上绽开层层叠叠的面浪。切好的面条被她轻轻提起,手腕一抖便如流苏垂落,根根分明。这手艺需得屏息凝神——刀刃距指尖永远保持半粒米的距离,三十年未曾破皮见血。</p><p class="ql-block"> 青花碗里的葱花是现摘的小香葱,晨露未晞时掐下嫩尖,砧板上的“笃笃”声细密如春雨。葱花末旁总伴着一碟琥珀色的辣椒油,那是母亲用菜籽油慢火煸香花椒、八角,待油温稍降时泼进辣椒面的绝活。滚油与辣椒相遇的刹那,“滋啦”声响伴着辛香窜起,惊得梁上燕子都扑棱棱飞出屋檐。</p><p class="ql-block"> 锅里的水开了,面条下锅,母亲用长筷子轻轻搅动。铁锅里的水沸得正欢,面条入水如银龙入海。热气腾腾中,面条渐渐变得透明。母亲执长竹筷徐徐搅动,氤氲水汽在她睫毛凝成细珠。母亲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待面条浮沉三次,便用漏勺轻巧一兜——这动作她做了半辈子,手腕翻转的弧度都带着韵律美。盛面定要先紧着孩子们,我的粗瓷碗里总卧着荷包蛋,面汤要没过面条三指宽,葱花撒作碧玉星子,辣椒油沿着碗沿缓缓晕染。面条出锅时,母亲会先给我盛一小碗,撒上葱花,淋一点辣椒油。那香气扑鼻而来,我迫不及待地吸溜一口,烫得直吐舌头,却舍不得停下。</p><p class="ql-block"> “慢点吃,别烫着!”母亲递碗时总要嗔怪,可我们姊妹几个早捧着碗蹲在门槛上。大姐程影吸溜得最响,汤汁溅到衣襟也顾不得擦;瘦高的大哥程新红埋头猛吃,喉结上下滚动如吞珠;虎头虎脑的小弟程书红边吃边瞄着锅底,油亮的嘴唇翕动:“给我留口汤!”母亲倚着灶台笑,蒸汽模糊了她的蓝布围裙,却遮不住眼里的星河。姐姐程影比我大四岁,她总爱逗我:“小喇叭,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可她自己吃面时也是狼吞虎咽的。瘦瘦的哥哥早已饭碗在手狼吞虎咽,虎头虎脑的弟弟吃着碗里的葱花面,眼睛一直看着锅里,嘴里说:“你们别吃完了,给我留点!”我们哈哈大笑。母亲看着我们姊妹几个,眼里满是宠溺。她自己的那碗面总是最后才吃,有时面条都有些坨了,她却说:“这样更有嚼劲。”</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年冬天,我发高烧, 烧得浑身滚烫,什么都吃不下。母亲守在我床前,混沌中感觉额前贴着冰凉的手掌,轻轻摸着我的额头。半夜,我迷迷糊糊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我睁开眼,看见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站在床边。面汤蒸腾的热气里,她鬓角的白霜格外刺目——那夜她竟现揉了面团。面条比往日细软三分,汤里浮着姜丝,葱花切得碎如尘沫,好让病中人无需费力咀嚼。面条煮得比平时更软,汤也更多。我勉强吃了几口,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p><p class="ql-block"> 我勉强吞咽两口便摇头,母亲却舀起一勺汤吹了又吹:“双红乖,喝了发汗就好。”瓷勺碰触唇瓣的温热,混着葱香姜辛涌入喉头,恍惚间竟真觉病痛消散几分。那碗病中面,成了我记忆里最绵长的温柔。</p><p class="ql-block"> 我上初中那日,行囊里塞满母亲连夜赶制的鞋垫。在家门口,母亲反复摩挲我的袖口:“学校灶上要是吃不惯,回来给妈说,我给你做好吃的!”我和同村的邻居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去。我看见她突然小跑起来,蓝布围裙在秋风中鼓成船帆,手里竟攥着个青花瓷碗——后来才知,那是她黎明时分现做的葱花面,站在冷风里望着我远去。后来我离家外地求学,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做葱花面。她总说:“外面的面哪有家里的好吃。”确实,无论我吃过多少山珍海味,都比不上母亲的一碗葱花面。那简单的味道里,藏着最深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异乡的冬夜,我常对着食堂清汤寡水的面条发呆。电话里母亲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妈给你冻了十把香葱,等你过年……”我盯着窗外飘雪,突然明白所谓乡愁,原是渗进骨子里的味觉记忆。那年除夕,我裹着羽绒服冲进厨房,学着她揉面切葱,却把面团擀成了地图模样。视频那头母亲笑出泪花:“傻孩子,要顺时针转着擀呀!”</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在那年冬天。临终前她已说不出话,手指却还在被单上轻轻划动。我贴耳细听,竟是切面时“笃笃”的节奏。守灵那夜,我呆坐灶屋,案板上躺着未及收起的擀面杖,月光流过杖身,照见面粉堆里半枚小指纹。</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翻遍她遗物,在针线筐底找到本泛黄的笔记。褪色的蓝墨水写着:“双红胃寒,煮面要多加姜丝;小影爱吃辣,辣椒油要炼得老些;书红不爱很咸的面条,以后少放盐;新红面要煮得硬,新红媳妇怀孕了,下次记得送龙须面……”泪滴在纸页绽成蓝花,原来我们每个人的口味,都是母亲心头的朱砂记。</p><p class="ql-block"> 母亲走后,我试着做过很多次葱花面,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有一天,侄女程梦蝶来家里做客。我给她做了一碗葱花面,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原来母亲的面条里,不仅有葱花和面条,还有满满的爱。</p><p class="ql-block"> 去年清明,侄女梦蝶在我家过夜。小丫头捏着面团学擀皮,鼻尖沾着面粉像只花猫。当她把歪扭的面条捧到我面前时,晨光正掠过她翘起的马尾——三十年前,母亲是否也这般注视过灶台前笨拙的我?</p><p class="ql-block"> “二叔快尝尝!”梦蝶的眼睛亮如星子。我低头吞下那根半生不熟的面条,咸涩的滋味突然涌上眼眶。原来母亲的味道从不曾消失,它化作了系围裙时的绳结,切葱花时的韵律,化作我们血液里流淌的,生生不息的暖意。</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当我站在厨房里,看着案板上的葱花,总会想起母亲。想起她系着围裙的背影,想起她温暖的笑容,想起她说的那句“慢点吃”。那些画面,就像老电影一样,在记忆里一遍遍回放。</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锅里的面条已经煮好。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将面条盛入碗中,撒上葱花。香气弥漫开来,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站在厨房里,系着那条蓝布围裙,回头冲我微笑:“小馋猫,快来吃面了。”</p><p class="ql-block"> 我端起碗,轻轻吹了吹热气。面条入口的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母亲的味道一直都在,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葱花面不仅仅是一碗简单的面条,它承载着太多的情感与记忆。每一根面条都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每一片葱花都散发着家的温暖。母亲的手艺不仅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爱的传递。她用心去揉面,用爱去调味,将最朴实无华的面条变成了我们心中最珍贵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母亲的葱花面是我们姊妹们最期待的美味。每当放学回家,远远就能闻到葱花面的香气,那是家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山珍海味也抵不过那一碗简单的葱花面。因为那里面,有母亲的汗水,有她的期盼,有她的爱。</p><p class="ql-block"> 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面的人,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她的那碗面常常是最后剩下的,有时面条都有些坨了,但她从不抱怨。她说:“你们吃得好,我就开心了。”现在想来,母亲的每一碗面都是她无私爱的体现。</p><p class="ql-block"> 姐姐程影如今也成了母亲,她继承了母亲的手艺,常常给侄女程梦蝶做葱花面。看着侄女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母亲的爱就这样一代代传递下去,永远不会消失。</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做葱花面时,总会想起母亲的话:“慢点吃,别烫着。”那些简单的话语里,藏着最深的关怀。如今,我也常常对侄女说同样的话,仿佛母亲就在身边,从未离开。</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葱花面,不仅仅是一碗面,它是家的象征,是爱的传承。无论时光如何流逝,那碗面的味道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温暖着我的心灵。每当我感到疲惫或迷茫时,只要想起母亲的葱花面,就会重新找到前行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爱,就像那碗葱花面,简单却温暖,朴实却珍贵。它让我明白,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家的味道,是母亲的味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