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着花无丑枝｜散文

👦 文 华

初春入山寻蕨，老杏横斜处，竟绊住了整个春天。

虬枝蜷曲如青铜古篆，树皮皴裂似龟背残甲，每一道褶皱里都蛰伏着雷火的疤痕。零落的新枝从岁月的裂隙里挣出，恍若星子挣脱夜幕时拖曳的碎光。掌心抚过粗粝的纹理，忽觉触摸到了时光的甲骨——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藏着前朝风雨摩挲出的密码。

野径旁，老树们支着疏朗的骨相。远山在云絮里洇成淡墨，近处溪弦琤瑽，乱红点染的苔石竟与宋徽宗《祥龙石图》里的皴法暗合。梅尧臣的诗魂在此间游走，却被三两点杏蕊勾住了青衫——原来纸上烟霞终不敌这活色生香。

褪赭的枝桠上，花事正演着皮影戏。胭脂苞是欲说还休的唇，金粉蕊乃未及收拢的叹息，薄绡似的瓣儿被山雀踏成碎玉。蜂儿们撞破花影，搅得光影流离，倒把一树春色晃成了粼粼的碎银。

这分明是徐渭的泼墨写意，焦墨皴擦的苍枝间，偏生晕染着南田的没骨烟霞。看久了，竟疑心老树是怀素酒后狂草，一笔枯墨扫过，满纸皆是金石气。

虬龙般的老者，早将皮相抛给了看客。

故园的檐角总垂着这样的传奇：歪脖梨树年年开成雪崩，断臂枣木暗结朱砂符，空心老柳每至立春便从朽腔里抽出翡翠剑——草木修成精怪的模样，原是为了教人识得光阴的法相。

天地大戏台上，何曾分过生旦净末？

刘姥姥摔作"老妖精"时，大观园的琉璃世界便裂了璺。她鬓间野菊比凤钗更艳，俚语村言比诗文更真，醉眼乜斜处，十二钗的脂粉簌簌成灰。这般市井菩提，恰似古梅斜出枯岩——丑到极处，反见大美。

杨绛先生译《斐多篇》的暮年，银发间游走着苏格拉底的月光。她说"香料愈捣愈香"，却不知自己早成了沉香木——岁月这把钝刀，将她雕琢得愈发清透。那些皱纹里蜿蜒的，何尝不是八大山人笔意，枯淡中透着生辣。

说到八大，那幅《古梅图》最是蚀骨。半朽的梅桩上三五冷蕊，倒比满树琼瑶更见精神。渴笔扫出的虬枝，与山间老杏的皴皮互成镜像；淡墨点染的疏花，同溪畔烟霞暗通款曲。中国文人的笔锋原是最慈悲的——总在残损处，勾勒出生命的完满。

"老树着花无丑枝"，七粒汉字在齿间流转，竟酿成了唐人煮茶的雪水。始信敦煌飞天的帛带，定是从古木的年轮里抽出的丝；《广陵散》的余韵，必是自梅蕊的冰纹中渗出的香。那些在时光里站成偈语的老者，皱纹深处都豢养着整个春天的惊雷。

山岚渐起时，老杏正在暮色中参禅。苍枝托着斜阳，每朵花都成了燃灯的佛龛。指尖悬在拍摄键上，忽听见年轮深处传来木鱼声——且收拢这僭越的镜头，任老树在寂静中抄写《心经》。毕竟真正的顿悟，从来不需金箔装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