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罗山老家，记忆深处的年味儿

静水流深

豫南罗山老家，记忆深处的年味儿

顾锡卫

在记忆的深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豫南罗山城北尤店顾寨老家，过年，就像在浉淮大地上的一场盛大狂欢，承载着乡亲们对美好生活最真实、最炽热的向往。那时候，对于孩子们来说，过年意味着能穿上崭新的衣裳，品尝到平日里难见的大鱼大肉，满心都是欢喜与期待；而于大人们而言，这更是一场盛大且庄重的传统仪式，舞狮子、玩旱船、亲戚朋友相聚，种种民俗活动与拜年交织在一起，将年味儿渲染得淋漓尽致。从初一到十六，每一天都演奏着欢快而又激昂的乡情曲。

老家顾寨，地势开阔，一马平川，土地肥沃。回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建有猪圈，养猪成了当时盛行的风气。那时过年，不论家境贫富，每家每户都会喂养一头年猪，过年屠宰。这个习俗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慢慢消失了。

每至年关将近，猪圈里的年猪早已养得膘肥体壮。整个腊月，屠夫们的日程都被排得满满当当，一天下来，要完成十几头年猪的宰杀。杀年猪的那天，左邻右舍的叔伯们纷纷前来帮忙，大家齐心协力，抓猪的抓猪，烧水的烧水，盘肠的盘肠，忙得热火朝天。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猪叫声打破了村庄平日的宁静，却也为这寒冬腊月添上了几分热闹的年味儿。猪血流入早已洗净备好的盆子，待其凝固，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宰杀的猪肉被大卸八块，五花肉、排骨、猪头、坐墩肉整齐地挂在肉架下，很是喜人。

记忆中，我家每年杀年猪，屠夫都会安排在我家吃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猪血、嫩滑的豆腐、香气四溢的排骨和大块的猪肉，这便是朴实无华却又令人回味的“杀猪菜”。帮忙的邻里们也都围坐一团，喝着“烧酒”，吃着杀猪菜，欢声笑语回荡在屋内，好生酣畅惬意。

余下的猪肉，乡亲们都会用盐腌渍、封存，挂进厨房或厅房通风较好的地方。每家每户都会特意将一部分肉装满猪尿胞，封存起来。神奇的是如此处理后，这肉放上一年都不会坏。历经春秋，到了夏天插秧、收麦的大忙时节，在田间劳作得疲惫不堪的人们，只需从挂着的猪尿胞里取下一块肉，简单烹饪，那醇厚的肉香便能瞬间驱散周身的劳累，成为犒劳身心的美味；直至秋天收割稻谷，锅里炖煮的腊猪肉香气四溢，为辛苦劳作的村民增添了几分动力。就这样，靠着一头年猪，一家人的餐桌得以丰盛大半年。

上世纪那个年代，我们顾寨农村老家，过年期间磨豆腐、打糯米粉子、炸馓子是极具年味儿且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磨豆腐堪称年前的一场“重头戏”。家中长辈往往提前选好饱满的黄豆，洗净、浸泡，泡发至恰到好处时，便挑着担子或拉着架子车，将黄豆运到组里共用的磨坊，后期联产责任制后，磨坊承包给个体户，也便提前联系排号。磨坊里，石磨缓缓转动，黄豆变成细腻的豆浆，再经过煮浆、点卤等工序，豆腐逐渐成型。新出锅的豆腐脑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豆香，趁热品尝几口，那鲜嫩的口感和豆香至今仍令人回味。压制的豆腐被切成小块，或冻在室外天然“冰窖”里保鲜，或装放水桶里保存，或制成豆腐乳、千张等豆制品，足够全家食用几个月，成为平日里餐桌上的常客。

石磨打粉子也是每家年前大事，糯米粉面可制作汤圆，做粉子馍。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春节时，都要烧汤圆鸡蛋茶招待客人，这是我们当地的待客之道。腊月十几后，一个生产队（组）的村民按序轮流使用石磨，轮到自己家时，家庭男劳力便鼓足力气推磨，双手紧握推杆，一步一用力，推动石磨缓缓转动。有的家庭人口多，打粉量大，还要请自家或邻居帮忙。女主人在旁或添料，或筛粉，大家默契配合，为春节美食备料。年前打磨一次粉子，漂水收藏或者是年后晒干收藏后，一般家庭可吃上几个月呢。

在豫南罗山老家，春节期间炸馓子也是一项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每至年关，村头庄尾都弥漫着馓子的诱人香气。刚出锅的馓子色泽金黄、香酥可口，不仅是一家人围坐闲聊时的美味零食，更是走亲访友备受欢迎的礼品。记忆中，我家每年腊月小年之后，便请来本族近门顾绍周二爹，帮忙盘条炸馓子，二爹手艺高，炸出的馓子粗细匀、色泽亮、盐味正，又脆又香，村邻里好多人都请他帮忙。年复一年，父亲也跟着二爹学会了炸馓子这门手艺。

我印象中童年、少年时期的年三十，昏黄的灯光洒在屋内，全家老小都在忙着。母亲在厨房土灶前忙碌穿梭，锅里和罐里炖煮着腊排、腊猪腿，醇厚的香气四溢飘散，惹得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一旁还烩制着豆腐白菜，那白绿相间的色彩，看着就令人心生欢喜，而一盆鱼更是必不可少，寓意着年年有“余”。待佳肴摆满一桌，碗筷整齐摆放，一家人不分长幼，眼中满是对这顿年夜饭的渴望，每一口饭菜，都是团圆的滋味，每一次举杯，都饱含着对来年的虔诚祈愿，温馨与幸福在家庭堂屋里满溢。

初一清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炸醒了沉睡的村落。天不亮，我们孩童们便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抑制不住的喜悦在眼中闪烁。大家像欢快的小鸟，跟着大人，踏上泥泞的乡间小道，逐户串门拜年，还不忘拣拾落捻子的鞭炮。踏入别家门槛，必先对着堂屋里供奉的祖宗牌位恭敬鞠躬，再脆生生喊一声：“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过年好！”长辈们笑着回应，将早已备好的自家炒制的瓜子、糖果，慈爱地塞进手中，攥着这些，掌心暖烘烘的，随后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那是邻里间质朴深厚、无需多言的情谊。

初二，是属于姥姥舅舅家的亲情专属日。早晨，一家人便早早起身，吃过早饭，便带上年前准备的点心、糖果、馓子、腊货，满心欢喜地奔赴姥姥家。一路上，大家像脱缰的小马，欢闹奔跑，嬉笑打闹声洒落在路上。到了姥姥家，舅舅舅母早已笑容满面地迎候在门口，寒暄问候间，满是血浓于水的亲昵。屋内，姥姥坐在火盆旁，干枯却温暖的手，拉着外孙们的手，问长问短，眼里满是疼爱。

我的姥姥，我亲昵地唤她姥娘，在我大概 10 岁左右就与世长辞了。之后几十年，仍然是每年初二去舅舅家拜年，小时候，舅舅舅母总会把我的衣兜塞得满满当当，糖果、花生的香甜，至今仍萦绕在记忆深处。

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罗洼李培华、李培荣两个表姐来家拜年的场景。她们中午前到家，先是在堂屋供桌前，规规矩矩地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念叨：“大舅大舅母过年好，给你们拜年了，祝你们身体健康，家人平安，一切顺利……”看着这一幕，我是又好笑又羡慕，好笑她们那股虔诚认真的劲儿，又羡慕她们嘴甜会说话，把长辈哄得乐呵呵的。

初三，家中便热闹又忙碌起来。若是走亲戚，同样备上丰厚礼品，前往七大姑八大姨家，延续年的问候与祝福；若是在家待客，母亲天不亮就起身，将年前准备的猪肉、鸡肉打水炒好炖入罐中，罐中食材随着炖煮“咕嘟咕嘟”翻滚，香气逐渐弥漫全屋。父亲则忙着擦拭桌椅，打扫庭院，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力求一尘不染。客人陆续而至，堂屋里欢声笑语不断，大家嗑着瓜子、品着香茶，谈天说地，从田间收成聊到孩子成长，还有国际国内形势，无所不及。

整个正月十五里，都是在拜年回年中穿梭忙碌。上世纪七十年代，出行全靠步行，遇到雪雨天气，道路泥泞不堪，人们只能踏着泥泞，负重前行。我记忆中都是跟着父亲及父辈的爹、佬和兄弟去两个姑姑家拜年。去罗洼大姑家，大姑总是热情洋溢，把糖果、水果、花生大把大把地往我们衣兜里塞，有时李姑还会贴心地准备小炮给我们这些孩子玩耍。大姑家里那张黑色油漆大方桌和一太师椅，造型典雅庄重，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每年跟着父辈一群人去楠杆三姑家拜年，那可真是一项“大工程”。路途较远，足有 30 多里路，全靠双脚丈量。时常都是道路泥泞，每走一步，鞋上就绑了几斤重的黄泥巴，沉甸甸的。有两年走到时都下午一点了，三姑及赵永国、赵永家、赵永宏三个表哥都吃过饭了，见我们到来，赶忙又忙着烧火做菜，毫无怨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去三姑家回年，路途遥远不便当日往返，便都是在哪住一晚上，第二天吃过早饭再踏上归途。当年三位表兄在楠杆比较有知名度，家境相对富裕，三家每家吃一顿，三个表嫂厨艺精湛，端上来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在当时物资并不充裕的年代，特让人羡慕。三个表兄酒量了得，喝酒时还关着门，不让随便出入赖酒。一会儿猜拳行令，一会儿一起干杯，热闹非凡，时常让我们一行人中有一两个喝醉的。长大后的我，因酒量浅，总是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少喝，以防醉酒伤身体出洋相。当然，无论怎样，那个年代的这些回忆，是最热闹、最具亲情和温度的珍藏。

时光悠悠流转，如今重回尤店老家，岁月已悄然发生许多变迁。随着条件好转，年夜饭的餐桌，摆满了山珍海味，蔬菜水果缤纷多样，琳琅满目。一家人围坐的默契依旧，长辈居上首，晚辈敬美酒，团圆的内核从未褪色。灯火辉煌，电视里春晚欢歌笑语，偶尔谈及往昔质朴的年夜饭，依然有种温馨与眷恋。

如今除夕之夜，微信红包在家人群里穿梭如飞，视频通话让远隔千里的亲人如在眼前，虽相隔异地，却仿若近在咫尺。初一拜年，仍有许多身影穿梭于邻里，走进熟悉的家门，面对面送上真挚祝福。孩童拜年，传统红包与电子红包共舞，让拜年的情味愈发醇厚。

我们兄弟初二去舅舅家拜年的习俗不变。即便舅舅已过世，到表弟家拜年的习惯依旧延续。道路平坦宽阔，开车而行，省时又便捷。中午与各方亲人相聚，亲昵的唠嗑唠嗑，斗地主时切磋切磋，围坐的饭桌更大更亮，亲情的纽带在岁月变迁中依然亲切。

初三待客，家里窗明几净，网上买的漂亮茶具、果盘，各种零食瓜子摆满茶几。亲戚们聚在一起，手机成了“摄影师”，拍下欢乐瞬间相互分享，传统相聚和现代社交撞出了火花，年的快乐依然如故。

岁月变了又变，尤店老家的年俗在时代浪潮里，既有坚守，又有变化。而不变的是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亲戚朋友团聚交流，增递感情的机会，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爱、祝福和期盼；变的是外在的形式和样子，这让年的韵味既有传承又有创新，一年又一年，滋润着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心灵家园，无论是几十年前的“过年”，还是新时代的春节，都成为大家心里忘不掉的温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