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野上站着一些树,就那么仨仨俩俩地偎着,孤孤伶伶地杵着,不知是谁家落下的种子,也不知道活过了多少岁。像土海波涛间出没的桅杆,又似驿道上被流放的旅人,走不去天边,也退不回原籍……</p><p class="ql-block">树为什么要走出村庄呢?大概是呆在丛林中不会有人看见,窝在庄子里迟早遭人惦记,便借着大风的嗉囊和鸟雀的翅膀逃出了村庄。也大概是土地实在憋不住了想说些什么,天地沉默的片断里,日子绝不能一成不变地过活。村庄与时间呜呜啦啦地争辩了一个春夏,到了秋天终是乏了,握不住时就松开手,放任着娃儿们去闯荡。又可能在那些树下,原本就睡了一个人,人是树的根,树是人的心,树学着人的样子,在没有叨嚷的地方撑开一片清静,天地才分成了上下。在刚躺下去的时候,上面站着的人便在他心口上插下一根枝条。心念醒来时,春天也醒来,时间困倦了,树上的叶子也就落了。荒野缄默时,树与下面的人相互看着,便不是寂寞……</p><p class="ql-block">村庄也是叫风吹散的。</p><p class="ql-block">风把地吹裂了,把河吹弯了,也把人吹得迷迷糊糊且不知去向。树是荒野上的驭风者,是远行人的拐杖。风赶着牲畜和庄稼在荒野上奔跑,没有树拦着,它们就不晓得回家。村庄的后生们在季风中长大,成了家便分出去另过。老父亲用步子量出一下段距离,那片领地也就划归了某个儿子的家业。有时也借一道堰、一条沟、一棵没有归属的野树相互隔开。儿子又生了孙子,待到分无可分拥挤屈卡了,便在村处另择个地方刨出个窑洞安身。他们住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埋下几棵树。或许人身上本就带着树的味道和种子,一旦安定下来,那地方就能生根发芽,长出比猫狗还粘人的植物。村庄原本就是你家的酸李和我家的甜杏,东邻的苦槐与西户的皂角挤在一处度日,连树荫都叠在一起彼此混成了熟人。</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树通常是某些极普遍的果类或杂木,稍稍显出些偏才和异志,才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晾在那里罚立。大概和人一样,混迹族群时就是一堆人头,辨不清各自的面容,唯有走出人群、站上前台、独立杠事时才有了调性,才被人喊出了名字。树木兀自伫立着孑然一身,如地脉里探出的望风旗子,又似村庄里某个蛮势人抡起的木把儿镢头,在扎入土地的瞬间戛然而止,扔下活计又去忙了别的。</p><p class="ql-block">“活”可能是村庄里最忙碌的字眼儿了,活着本就是活儿。活不仅是上世来、生下地、活下去,还背负了维持生计的一切蠕动。只有没“活头”的人才像一桩子粮食那么瓷瓷地杵着。只有眼里有“活路”的人才学着树木一样开枝散叶,直到挺麻了脖子,干废了腿脚。</p><p class="ql-block">活树是山野的毛发,河流的侍卫,村庄的流言,时光的神色。死树是宫殿,是牌楼,是板凳,是灰烬。山与水,沟与岭,背阴与向阳,造物主总是随意集合又分割着它们,分派什么,什么便是营生,安置到哪里,哪里便是血地。跟着一条粱学会一条梁的口音,顺着一道川染上一道川的习性。成林时给田野打上补丁,独处时又把天地戳出个窟窿。</p><p class="ql-block">一个独身站在大地上的树,一定怀着别样的心事。明明没有脚,却能走到最远的地方,明明没有心,还是在半道上等着,若靠上去坐一会儿,眯蹬片刻就到了下个季节。兀自淋这世上的风,挥手或者伤感。</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曾见过一棵树捧起夕阳时的激动,那棵树躬腰跪在高崖上,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它把指头远远抻向天空,如僧侣一般虔诚,仿佛几百年的沉睡只为了此刻的悟醒。黄昏时分,几只文艺的鸦雀也来此吟诵,那个位置是最好的打卡地。树的影子和鸦雀的唱合被夕阳余晖拉地老长,也许长过了光线的去向。只是很奇怪,我竟然读懂了一棵树的心思。</p><p class="ql-block">树是真正的孤独者,孤独者从来讷言于世只会跟时间死磕,离群索居不问去路。岁月那么深,看不见潭底。日子那么短,自在就成了奢侈。蹬着脚下沉睡的骨骸,你是我的墓碑,我是你的回忆。生者通常用一捰树来标注逝人活过的一生。他们籍籍无名,若没有一棵树在风中挥舞,连土地都会忘记那些脚印。以致后来我竟然以为每棵孤单的树下都躺着一个人,于是遇见每个沉默的人,我总会多看上一眼。</p><p class="ql-block">我称作它们为天堂树,天堂就是那个人人都想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堂一定在高处。清清者上浮,重浊者下凝,于是人们一生多是在仰望,任谁也不肯轻易匍匐于地。天堂里也绝不会太热闹,因为爱热闹的人大多去不了天堂,热闹的地方总透着市侩和欲念。天堂若不板上冷面,俗人凡夫立马就登鼻子上脸,那怎么能立得起神圣与威严。天堂也不能太远,太远的地方,去路上定会有八十一难,俗人若闯不过去,便可能选择去做恶徒,这世道就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佛祖在菩提树下顿悟,耶稣在木十字上永生。天堂大概就在缘着一棵树的心念就能爬上去的地方,不近也不远……</p><p class="ql-block">被那些树看见时我还年幼,正与村庄和庄稼散漫着休戚。那时土地还是一个平面,上面插着数不尽的人和故事,以及远走异乡的路。几十年后我发现它们时已经老了,大地早叫屎壳郎攒成了粪球,那些映在天际间的树依旧保恃着姿势,从未挪动过分毫。树比人更早地来到这里,也比人更坚信日子过到头,又会从某棵树下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黄土塬上养不起太娇贵的作派,能扎根的皆为敦厚之辈,不问世事惟求诸己,把心都等木了,也未曾跳出季风轮回。可桐树急躁,柳树婀娜,杨树挺拨,槐树端庄,柏树肃静,柿树孤独,權木扎堆是改不了的,它们和人一样带着天成的性子,又愣又痴,也香也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棵树就是一部历史,一户人家就是一代王朝。先前的皇帝只干两件事:生出更多的孩子,占领更多的土地。土地里可以挖出金子,生出孩子再去挥霍完这些金子。于是富贵的人总想长命百岁,而受苦的人只能寄望于投胎往生。无论谁需要一棵树带领着去天堂。于是皇陵总是依山而建布满了树木和暗道。寻常人只能抱着一棵乔木慢慢地爬。天堂里到底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也没人回来过,也许帝王们知道!</p><p class="ql-block">树一定知道自己能在时光里站多久,就像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站着往往不取决于自身的骨骼有多硬,而是怎样避开最狂的风,最重的雪,最觊觎的目光。要侥幸活下去便要撑着,还要学会不引人注意,浑身上下没有可用之处,止剩一把柴,刺攮刺攮的柴,笼火都费劲。时间压倒了房子,自有后人接着去建造。土地扶起一棵树,可能是为了介定天与地的距离。要是没有树,时光晨暮时时都腻歪在一起,善与恶混沌在一起,没有了疑望的距离,出走无从说起,文字还有什么意义?</p><p class="ql-block">村庄隐在树木的背后,树木累死在漫行的路上。河弯弯曲曲地走,山坎坎坷坷地爬,人潦潦草草地长,才空余出更多的土地,藏住这庸碌的一生。随性是自然早就默记的心法,不上心是万事最妙的解药,人才蹦跶了几天呢?</p><p class="ql-block">太阳落下去时,连山站成沉默的人。世界醒来时,人却活成了一棵树,无论在塔顶还是山巅,人总想爬往高处,可高处不胜寒,还是呆在树下比较温暖。不苛求便不卑微,若真诚何需纪念……</p> <p class="ql-block">图片为本文作者王军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