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湾园，旧梦不醒，一恋倾城

红尘墨路

从南丫岛回来，时间尚早，便去了浅水湾。

在香港仔上车，双层巴士穿行在这片老城区。各色招牌大小不同挤挤挨挨，依然老电影里的模样。街道象大树的根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延展着，纵横交错。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各有各的精致，太阳光在不同颜色和造型的立面外墙上投射出另外不同的颜色和造型，

双层巴士的车窗是一个个相机的取景框，风景连续不断地涌进来，高楼动了、大树动了、各种颜色的光线儿也动了，时时有树叶与车顶刮擦摩挲的声音。

峰回路转的地方，双层巴士的一侧豁然开朗，我看到了大海连同傍晚的天光。

一边是山，一边是海。半山上高高低低有别致的楼台屋舍掩映在绿树浓荫里，这些是浅水湾的豪宅。他们占据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靠山临海，等日出送晚霞经历着这座城的风雨变迁，目睹过繁华和苍凉。

车站对面就是影湾园，影湾园区别开周围的山景豪宅。它临山立起，粉蓝和橙色大片泼洒开，外围是波浪曲线将四幢不同高度的魔方盒子连成一体，主体镂空设计不仅通风亮眼，据说还契合了风水。

拾阶而上，就是露台餐厅。米白色的外墙在渐渐淡去的天光轻抚下，有几分温润，是看穿往昔繁华与沧桑之后的平和。廊柱蜿蜒，拱门相接，门头窗角精致的雕花，是岁月精心镌刻的密码，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里是《倾城之恋》男女主角见面的地方。恍惚间，白流苏与范柳原的身影便在光影交错里走出来。

白流苏，有着旧式女子的温婉与坚韧，她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那个年代里女子离婚是需要勇气的，她挣脱了不幸婚姻的藩篱，却落进另一个生活的坑，钱财被哥嫂骗光，离婚成为牢牢贴在身上被人唾弃的标签。

她以羸弱之躯抵挡着明里暗里欲将她扫地出门的冷箭。她无助却心有不甘，长长的旗袍裙角藏不住对自由和爱情的渴望。她爱了，爱得热烈痛苦却小心翼翼，因为她输过，她不敢再输。

范柳原呢，他有着富家公子的浪荡和不羁，他游走天涯又渴望故乡，或者说他也是孤寂的也渴求着被关怀，但是他不愿也不敢负责，所以他谈情说爱却不提结婚。

他舍不得放手，只一味地托辞说做不了主。谁又能去做他的主？范柳原习惯于在情场周旋，他能做到举止上几分轻佻又留住体面，言语里有七八分暧昧又掺杂三两真心。他欲盖弥彰一直遮遮掩掩。

这是乱世为他们安排的一盘棋。输赢就是一辈子。谁敢掉以轻心？他们又是在跳一支很长的探戈舞，纠结着进退，或者说进就是退，退就是进，没有分开就不会落幕。

终于，一座城的沦陷成全了他们。白流苏明白了——在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她身边的那个人。范柳原也明白了，战火让船去不了英国，平凡的市井夫妻强过颠沛流离。他们终于把彼此看得透亮透明。

影湾园原址就是建于1920年的浅水湾饭店，当年这里富豪出入纸醉金迷。我去找那堵墙，那堵范柳原说看得到地老天荒的墙，记得是灰色砖墙，能挡住一半的海。

墙自然是找不到了。这是张爱玲心里眼里的墙。张爱玲的文字总让我想读又怕读，因为太过苍凉和凌厉。她的笔触犀利又细腻，将人性的复杂、爱情的虚妄与真实，在这浅水湾的背景下剥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她笔下的爱情，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童话，而是在现实泥沼中挣扎、在算计与试探里生长的一朵奇葩。

张爱玲的一生又让我叹惋不已，我试图在她的小说里找她的影子，却都不是。张爱玲自顾自将自己活成传奇。而她笔下的女子有太多的俗世心机、沾染放大了人性的阴暗面。都说女人如花，张爱玲却将笔下的女子雕琢成盆景，倔强并扭曲着。

《沉香屑》里的葛薇龙，《红玫瑰白玫瑰》里的姣蕊，《金锁记》里的七巧都是动荡年代里的悲剧人物。但是悲剧不是终止。就比如《倾城之恋》，……胡琴咿咿呀呀接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不禁想象，城市的沦陷终归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生活会复归平静和平淡，而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呢？

不可知，真的不可知。

我走向对面的海滩。石板小径大致平行着海岸线蜿蜒向前，有青铜色长椅，坐上去抬起头就能面朝大海。椅子端头青铜色圆几上放着张爱玲的相框照片，她年轻的模样，脸像月亮。

今天多云，见不到壮丽的晚霞，下海的人不多，沙滩上人倒不少，一堆堆围聚成一大家子模样，是在野餐，大小盒子装着食物水果，打开着的啤酒，各色深浅不同的杯子，也有小音响放着乐曲，欢快明亮的。他们笑闹着却不是大声喧哗，只在我路过时热心地递过来一瓶饮料，邀请我参加。

云层堆到了海面，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浅水湾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像是时光的鼓点，伴奏着一段段山海奇缘爱恨情仇。

我坐在沙滩上静静地，静静地听。海浪一道又一道扑向我，整齐排成一组高高低低白色花束倏地跌落沙地里，后面的随即呼喊着赶上来。这声音从往昔旧梦里来，渐渐盖住了岸上所有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