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兔

窄船人

　　小灰兔每次从笼里放出来，都像地下党逃出渣滓洞，像小孩子奔赴游乐场。它走走跳跳的身姿里，蕴藏着多少对自由的拥抱呀。啊！简直每一个角落都是新领土，每一块地板砖都是新跳格。没错，高兴之余，它还会蹦个高来着，蹦到多半米高。这时，你可以领会“雀跃”的真实涵义。你也可以理解，为啥这家养兔的主人，忽然都学会了在高兴的时候就蹦一个高。

囚禁于世俗的人们，去喜爱一只小兔吧。不然你怎么理解世界仍然是新的。

它有些让人迷惑的行为。比如现在，它正绕着我的腿跑圈，逆时针一圈又一圈地转，转了十来圈才停下来。它经常这样，不绕别的，总是绕着人跑，有时好像还在念念有词，就像原始人绕着篝火举行仪式。也许出于紧张，也许出于快乐，也许在许什么愿，也许在加持什么力量。不知道，它什么都不说。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兔在地上游荡。忽然，它决定跳上沙发。发现我没有赶它走，甚至还抚摸它，它放下心来。它开始四处探索、研究沙发。它一定发现这里又有爱、又柔软、又弹性好，可坐可卧可跑可跳，此情此景，它不禁跳了起来。它从我的左侧跑到我身上，又迅速跑到我的右侧；再返回来，从右侧跑过我身上，跑到左侧；反复跑了五六个来回后，它在我左侧的沙发上蹦了个高，落下时立刻卧倒，靠着我的腿趴下来，一副要休息的姿势。可是趴下仅仅0.01秒，它又原地跳起来。它已经按捺不住情绪了，它继续跑呀跳呀，折腾了好半天。

惟其有这种神经质般的特性，它才会成为人们口中一类笑话的主角。说，有一天，小兔跑到药店里，问老板：“老板老板，你这里有胡萝卜卖吗？”老板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小兔又来问：“老板老板，你这里有胡萝卜卖吗？”老板不耐烦地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小兔又来问了。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你要是再来捣乱我就拿把剪刀把你的耳朵剪了！”过了一会儿，小兔又来了：“老板老板，你这里有剪刀卖吗？”老板说：“没有。”小兔接着又问：“那，你这里有胡萝卜卖吗？”

可是它只是偶尔发神经。更多的时候，它像个可爱的小男孩儿那样淳良，安静又活泼，好奇，听话，人人夸它是个好孩子。它会轻轻地跟在人脚边玩儿，也会乖乖趴在人身边陪着。它能像个毛球那样托在手上，任人把玩；也会自己随处自得其乐。它会捧着两只前爪洗脸梳毛，也会用后爪弹着抓痒，它的小鼻子随着呼吸不停地动，耳朵像两根漂亮的葱芽乖巧地顺在头上，那双眼睛又大又漂亮，像两个大大的黑宝石，通透又幽深。你见过它，就将不再爱其它的兔子了，会觉得它们的眼睛小得好可笑。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可爱的东西呢？”女儿惊叹。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尤其是你了解它的两个前辈的事迹，会更加赞同。它们是小黑和小白，不但随处拉尿，黑兔还随时爬到白兔的身上，像两个没教养的野人。“流氓兔”的称谓，可谓精准。养了几天，它们就被遣送出境了。

小灰兔讲卫生，懂礼貌，可谓德容兼备。它玩够了，就在地上一卧，前腿交叉，后腿微屈，只显得线条凹凸有致，然后下巴轻抬，眼睛半眯，迷离又从容，优雅而高贵，就像在享受阳光洒在细腻的皮肤上，就像有沙滩、有海水，还有一副太阳镜。啊！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花花公子”会选一个兔头的图标。

颠倒众生的小灰兔，你是兔子中的雅利安，是兔子中的婆罗门，你的事迹必将世世代代传扬在我们家里。

　　小灰兔只管吃喝玩乐。一到人吃饭，它就小爪子扒着人裤腿站起来，睁着大眼睛要吃的。有时要得如此虔诚，身体竖到超过九十度，忽然倒摔过去，赶紧整整衣冠再重新扒起；有时要得如此急切，简直跳起来，扒在人腿上，或者干脆跳到了椅子上。闻到人吃了它爱吃的东西比如花生，就追着人要，亦步亦趋，围追堵截，绊脚得很，你就理解为什么有个词叫“吊靴兔”。你怎么忍心责备它呢，有啥给它吃个啥吧。你简直想不到小兔啥都吃：花生玉米栗子腰果、馒头米饭五谷杂粮、红薯南瓜蔬菜水果，甚至鸡鸭鱼肉。它最爱尝新鲜，我们换着样给它吃，总是吃了还要。来家里之后不久，它就胖了。抚摸起它的小肚皮，圆润滑腻，手感极佳。当然，家里养的花它也样样爱吃，所以不久，就都一一秃了。

　　生活怎能全是惬意？小灰兔来我家之前，先是给吓坏了的。那时短墙里住着兔子一家，有七八只，这窝小兔刚两三个月大。女儿想要的这只灰兔当然最可爱，当然也最不好捉。我爬进短墙捉它，兔子们四处奔逃，我整整杀了个七进七出才逮住它。它瑟瑟发抖，到我家之后躲在笼子一角，一动不动。身体小得像个网球，眼睛大得像两颗葡萄，贼溜溜警惕着。放它出去，它也战战兢兢，钻在沙发和床下，匍匐前进，大气也不出，好像头上还戴着头盔，身上还背着天线。

可惜敌情总是突然出现。一只灵长类小兽，总是突然一个纵越扑过来，两手鹰爪般罩顶而下，把它捉住。它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蹬一下腿，就被按扁在地上，像至尊宝被压到了盘丝洞门口。我告诉女儿：“这样会把它吓坏的。”可是女儿说，我现在扮演的是老鹰。

当然，温柔地抚摸它的耳朵和后背，哪个兔子不喜欢？再多的紧张也会松弛下来，瞬间它就能安详得像一只棉拖鞋。可是这家人不仅仅这样。他们坐在沙发上，控制住小灰兔的四爪，四脚朝天地倒放在两腿上。小灰兔眼睛左看右看，发现人不再有后继动作了，竟然就是想让它这样躺下去。开始它还反抗，后来也就认了，忍受成一只倒翻的拖鞋。没想到，主人常常一脸坏笑地开始摸它的小胖肚皮，是可忍不得不忍。然后爸爸问女儿：“你知道让狮子最麻烦的事儿是什么吗？”“捏胡子。”“对！兔子也是！”于是他们开始捏小兔的胡子，捏得它龇牙咧嘴，欲哭无泪。

小灰兔终于决定反抗了。一次蹂躏到它不愿意的时候，它忽然轻咬人手一口，趁人一愣，迅速逃窜。兔子急了真会咬人呀！不过不很疼，更没有牙印儿。小样，这能吓唬住谁？于是人下次继续蹂躏它。更可怕的故事发生在一次我试图把它赶下沙发的时候，我一边训斥一边挥手吓唬它。突然，它停下仓皇逃窜的姿势，回头盯着我扬着的手。确定这手继续想扇它的屁股后，小灰兔忽然向手冲过来，还“哼哼”地低声咆哮，两只前爪朝人手上挠，貌似还想咬人一口。哇！原来它还有这么勇敢的一面呀。虽然对人的伤害度为零，可也吓人一跳。兔子打的是防守战，逃无可逃的时候就背水一战。据说老鹰扑向它的时候，它都可以来一着“兔子蹬鹰”来着。那天晚上，小灰兔愈战愈勇，我和它打了六七个回合它还不认输，没办法我提耳朵把它提了下去。

从小灰兔的前辈小黑身上，我还发现过兔子的另一种打法。那次我抱起了小白兔打算玩一会儿，小黑兔急了。撑着两只后腿站起来，两只前腿在我腿上迅速拍打，就像击鼓鸣冤，又像泼妇打架。当时的画外音是：“还我媳妇！还我媳妇！”

从那以后，小灰兔打出了国魂，培养出了战斗意志，凡是发现人打算蹂躏它，它立刻就想和你战斗。小灰兔最怕的还是回笼。那代表着失去自由的长夜。人抱着它，它本来喜欢，一旦发现人抱着它走向兔笼，它就突然挣扎起来，又蹬又挠。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有时候，那些长得漂亮的尤物，越是表示抗拒，越是激起了人的征服欲。

我喂了它一个花生又一个花生，一边抚摸它的小耳朵。它多喜欢我呀，我又多喜欢它呀。我们贴个脸儿吧！我凑了上去。小灰兔突然耳朵一立，往后一躲，那戒备的眼神儿好像在说：“你这个流氓！你想干嘛？”

　　不听话是吧？花生没了。它一看并没有发生什么，又贴上来，以各种讨乖的动作要花生。我说：“没啦没啦！”它不走。我说：“真没啦！——除非你让我亲一口。”

　　这次我贴它的脸，好不容易它没跑。它吃着它的花生，胡子在我脸上轻轻摩擦，有点痒。我轻咳一声，它忽然跳起来，两爪挠我一下，逃了开去。

　　小灰兔有点错乱了。天天幻想“刁民想害朕”。别人家的兔子想必过得都很安详，只有我家的一惊一乍。快让我们修复一下彼此的关系吧！我打算三天不祸害它。我坐在电脑前，它自己跳到了我的椅子上，安静地趴着，温顺地像一只棉拖鞋。我过一会儿给它一个花生吃，摸摸它的长耳朵。再过一会儿，它跑下去自己玩儿，跑跑跳跳一阵子，又趴到我脚下休息。哎，所谓承欢膝下，所谓父慈子孝，不过如此。想到此处，不禁老怀大慰——手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