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妹妹你走西口</p><p class="ql-block">——知青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革”时期,在我插队落户的那地方,各个生产队的运输工具主要是马车、牛车、驴车和或拖拽或手推的人力车。其中马车地位最高。一般说,再穷的生产队也要有一套马车。这样一套马车一般要由一匹壮马或壮骡驾辕,再由一头或两头小毛驴跑在前面拉帮套。这样“高级”的运输工具除了在本生产队的土地上忙碌,也常有出公差搞副业的任务,比如到几十里外的矿区拉煤或矿石等。相比之下,赶马车的车把式简直高人一等。他们外出为生产队搞副业,往往能挣上令人羡慕的一笔补助费,比如外出一天能挣上七八毛钱,甚至一块。这七八毛、甚至一块是个啥概念?当时,哪个穷庄稼汉要是兜里能揣上这么一把毛票或钢镚儿,就能大大方方进到饭馆里,敞开肚皮美美地吃上一顿热汤面,或一顿热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要知道,生产队里最好的庄稼汉干一天,一般也不过挣上四五毛钱,甚至只挣一毛钱——买一碗汤面都不够。</p><p class="ql-block">但是,赶着马车去外地搞副业往往相当辛苦,那点补助钱真的不那么好挣,因为车把式除了赶车,还要干装卸之类的重活,脏活,从早到晚,风里来雨里去,累得要死。在寒冬赶着马车外出,车把式不仅需要尽可能地多穿厚实些的衣服御寒,还常常用围巾把头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着眼睛。他们一般都穷,买不起像样的围巾,差不多都是找块方形的旧布(蓝色的为多),对折成双层的三角形,然后往头上一包裹。我因好奇,也曾要过这种“围巾”来尝试一下。真的,别看就这么块旧布,御起寒来虽比不起像模像样的围巾或棉帽、皮帽,但也很管用。我现在眼前仍能逼真地现出这样的车把式在寒冬时节赶着马车外出的情形:他们抄着冻僵的双手,搂着鞭子,蜷缩地坐在前车沿上或满载的货物上,默默的像挨冻的老猴子似的。</p><p class="ql-block">按说,我也应在这样辛劳的群体中,可是,非常难得地,我在本地的农村中学当上了个代课教师,一个“白领工作者”——是从知青群中提拔上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2年冬的一天,在学校办公室里,我的一位年轻同事金河老师笑谈地讲起他们村的张山交好运的事。大体情况是这样:</p><p class="ql-block"> 张山就是附近张家庄人,一个赶马车的车把式。几天前,他和本村的另一车把式结伴,各赶上一套马车去40里外的煤矿上做工,给生产队挣钱。中午俩人正在饭馆(一个条件低劣的小饭馆)吃饭,忽然,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炒菜落在他们面前的桌面上。俩人先一愣,然后抬头看。原来放这盘炒菜的是个30左右岁的妇女。这妇女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衣着虽然寒酸但倒也算整洁,面色虽然憔悴但倒也不失一个年轻女性的秀气。她一边客气地请他们吃炒菜,一边也拉个小凳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这俩大老爷们儿一时都怔住了,经这妇女一解释(当然是忸怩而羞于开口的解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她是个从遥远的陕西黄河边上过来的难民,举目无亲,求他们替她办一件大事:在当地为她寻个丈夫,使她这个苦命的漂泊人有个安身的家。双方素不相识就这样求人,她很过意不去,所以买了这盘炒菜送他们,作为见面礼和酬谢。</p><p class="ql-block"> 嘿,像天上忽然掉下来个媳妇似的,这媳妇一下掉到张山怀里来了。原来这张山正是个足足40岁、活到现在也娶不上媳妇、看见别人男欢女爱羡慕得眼睛都发红的穷光棍。</p><p class="ql-block"> 当时,张山就把这妇女拉回自己家里。当天夜里俩人就搂着睡在了一个热炕头上。这可就是结婚了呗!苦庄稼人哪有那么多开结婚证之类的穷讲究?</p><p class="ql-block">金河讲完这个事,大家马上说,这张山可得加小心。自古哪儿有天上掉媳妇的好事?这女人要是个野鸡,骗人、盗窃可怎么办?如今这年月,好多人穷极了的时候,啥出格的事都可能做出来。社会上的野鸡还少吗?</p><p class="ql-block"> 这话还真让大家说中了。大约两三个月后,金河又在笑谈中告诉大家:张山那捡来的媳妇到底不辞而别——逃走了。在他告诉大家这消息时,她已经逃走两三天了。逃走时,她偷走了张山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和一些说来还算值点钱的东西,比如几块布,并留下了一张纸条。纸条上除了说几句对不起之类的话,还这样说:“你不要找我。我老家的真实地址你不知道。我曾告诉你的地址是假的。”</p><p class="ql-block">听了这个消息,大家又都唏嘘不已。我问金河:“这张山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吧?”</p><p class="ql-block">想不到金河笑了,说:“哪里呀!他不但不恨她,还非常感激她呢!要不是这么被她骗了一场,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沾不上女人的边。不管咋说,在这被骗的两三个月里,她用她的身子伺候着他,温暖着他,使他像模像样地当了真正的男人。你看那女人明明白白就是骗了他、偷了他钱的野鸡吧?可到现在他居然还是鬼迷心窍一般,坚定地认为她是个好人、可怜人,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干下了这类似野鸡行为的勾当的。”</p><p class="ql-block">“是吗?他竟这么想?”</p><p class="ql-block">“可不是!现在他正傻子似地盼着呢,盼着她不定啥时候还回来。哦,对了,那女人的确偷走了他的钱,可那钱毕竟少得可怜。一个穷光棍能攒下几个钱?”</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就没再听金河和别人提起过这码事,想必那女人从逃走后就没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年寒冬的一个风雪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金河忽然进来了,对我说:“走,咱们出去溜达溜达。”</p><p class="ql-block">我扭头看一眼窗外,说:“这大雪天,有啥好溜达的?”</p><p class="ql-block">“越是大雪天,越有好景色可观赏嘛!画家的灵感是怎么激发起来的?”他说。</p><p class="ql-block">我笑了,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个美术老师,一向痴迷于绘画和欣赏。受他的影响,有时候,我也拿起画笔来,勾勾抹抹地学画几笔。</p><p class="ql-block">我于是把书一合,随他出去。</p><p class="ql-block">我们这里是贫困山区。虽说人们大多因饥寒交迫而对观花赏景麻木不仁,但对我们这样还颇有书生气的人来说,大山里的雪景却别有一番诗意。我和金河一边冒雪溜达,一边聊着艺术与欣赏之类,同时把眼光放开去,看大山里的各种景物:那似乎披上了白袍的高高的山峰、那远远近近错落的村舍、那依然顽强地从峭壁上奔涌而下的流泉......</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止了脚步,因为,隐隐约约的,一个嘶哑着嗓子的叫喊声传到我耳朵里。侧耳细听,原来是一个男人在叫喊着:“玉珍!玉珍!你在哪儿呀?你咋还不回来呀!......玉珍!玉珍!......”</p><p class="ql-block">我一停下,金河也停下了。他也像我一样听着,左顾右盼地用眼寻找着。但是,他可不像我那么惊奇,而是似乎对这大喊大叫早已习以为常了。</p><p class="ql-block">“怎么回事?”我问他。</p><p class="ql-block">“嘿,怎么回事呢?还不是我们村那张魔怔想媳妇又想疯了?听着吧,一会儿他还要唱那悲调调“妹妹你走西口”呢,野狼嚎似地唱,驴唇不对马嘴地唱。”</p><p class="ql-block">这事真像在梦里似的,几乎在他的话音一落,那“悲调调”的歌唱声就传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眼看着妹妹你</p><p class="ql-block">走呀么走远了,</p><p class="ql-block">眼泪花花的涨满了。</p><p class="ql-block">哥哥的好妹妹呀,</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可真太让人纳闷了:由于歌唱者的艺术太差,唱出来的确“像野狼嚎似的”,但另一方面,你不能不承认,这歌儿听来让人心都发颤,仿佛那歌唱者痛哭流涕的面容就活生生地现在你面前。特别是,这本来是世世代代痴心女子如诉如泣唱的歌,唱出来是女人思念男人,这样:“眼看着哥哥你,走呀么走远了,眼泪花花的涨满了。妹妹的好哥哥呀,......”,可是,现在这歌怎么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把人调换了,成了男人思念女人了呢?</p><p class="ql-block">“诶?这可是怎么回事?”我又问金河,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p><p class="ql-block">“我不说了嘛,我们村那张魔怔想媳妇又想疯了。”他咂咂嘴,现出无可奈何又悲其不幸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张魔怔?张魔怔是......?”</p><p class="ql-block">“就是我们村的张山呀!”</p><p class="ql-block">“张山?......哪个张山?......”</p><p class="ql-block">“就是我们村的车把式张山呀!你不记得我讲过的那稀奇事了?——张山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p><p class="ql-block">“噢——”蓦地,我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你就说人这‘情’,”金河又咂咂嘴,叹口气说下去,把那“情”字加重了语气,“男人也罢,女人也罢,痴情的多了,可谁也没想到他张山竟又傻又痴情到这份儿上。从那个女人逃走以后,他就黑夜白日地想她,盼着她回来。就这么想呀想盼呀盼的,他就变得这么魔魔怔怔的了。有时候在夜里别人都睡觉的时候,他会一个人跑到野外去,就这么连嚎带唱的。现在村里人背地提起他来,也就都叫他张魔怔了。”</p><p class="ql-block">“是吗?......天!”</p><p class="ql-block">我们正这么说着的时候,那歌唱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起来。我们又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忽然,一辆行驶的马车从那面山梁的大路上现出来。这马车满载的秫秸(看来像秫秸)足有高高的一大垛,像顶了天似的。更让我们惊奇的是,赶车人——当然就是那个魔怔了的张山——不是像一个挨冻的老猴子一样蜷缩地、默默地坐在前车沿上,而是手持鞭子高高地站在秫秸垛上,还是那么唱着——在呼啸的风雪中,像仰望着苍天,捶胸顿足般唱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妹我想你者,</p><p class="ql-block">把眼睛哭麻了,</p><p class="ql-block">梦见妹妹你到来了。</p><p class="ql-block">哥哥的好妹妹呀,</p><p class="ql-block">你活拔了哥哥我的心肝了。</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