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漫过平凡的世界

张丽霞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光似一群衔着金箔的鸟,啄开我书房窗棂上凝结的霜花。摩挲着这本199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旧版《平凡的世界》,烫金书名早已被岁月磨成模糊的月晕,却在指腹触及时渗出温热的震颤——这是二十年来第三次与他们在文字里重逢,恍若老友相约在季节更迭的隘口。</p><p class="ql-block">书脊裂痕里蜷缩着前两次阅读时遗落的批注,蓝黑墨水洇染成奇异的经脉。我总错觉少安粗糙的手掌正从那些沟壑里伸出来,掌心纵横的纹路里蛰伏着整个双水村的季候。这个将太阳别在衣襟上的庄稼汉,总在暮色里用烟袋锅叩击大地,叩出一串串带着苦艾味的叹息。他给骡子添夜草时仰头数星星的模样,像极了远古祭司丈量神谕的姿势。那些坠落在他肩头的星光,最终都化作润叶枕头上的盐粒,在无眠的深夜里结晶成透明的琥珀。</p><p class="ql-block">书页间忽然簌簌落下几粒陈年的麦壳,大约是当年夹在扉页当书签的。它们让我想起少平在建筑工地读《红与黑》的某个正午,汗珠砸在旧报纸上洇开的墨迹,恰似司汤达笔下朱利安胸口的血迹。这个背着破帆布书包穿越时代裂隙的青年,把矿井下的黑暗熬煮成哲学,让矿灯的光束成为刺穿虚无的银箭。当他在八百米深处触摸煤壁上的植物化石,那些三叠纪的叶脉忽然在他的掌纹里复活——原来亿万年的光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阵痛,而所有在黑暗中坚持生长的生命,终将在某刻与星辰共振。</p><p class="ql-block">忽然有水滴晕湿了"晓霞牺牲"那章的页脚。二十年前初读时落下的泪痕已凝成淡黄的月牙,此刻新鲜的泪滴正沿着旧轨迹蜿蜒而下,在纸页上拓印出双重年轮。这个揣着笔记本在洪流中起舞的姑娘,她的笑容永远定格在二十三岁的晨露里。我常想象她笔记本扉页的墨迹如何在水底舒展成蕨类植物,那些未完成的诗行又如何在鱼群的吐息中生长成珊瑚。当少平在麻雀山点燃那支白蜡烛,整个银河系都在为这个把星光穿成项链的姑娘举行无声的葬礼。</p><p class="ql-block">油墨香里忽然飘来实验室的乙醚气息。兰香握着试管的手指在暮色中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这个曾蹲在灶台边演算立体几何的少女,终于让微积分公式开成了玻璃器皿中的马兰花。她褪下碎花罩衫换上白大褂的那个清晨,石圪节的炊烟都为她旋成祝福的图腾。那些被代数公式解构又重构的月光,此刻正沿着移液管上升,在培养皿里结晶成未来的模样。</p><p class="ql-block">檐角冰棱坠落的脆响惊醒了书页间的时光。合上书本时,封底老旧的借书卡突然飘落——密密麻麻的签名织成一张1995年的蛛网。我突然洞见文字深处的秘密:所谓平凡,恰是生存与诗意的永恒角力。当少安的锄头亲吻冻土,当少平的矿镐叩击岩层,当兰香的计算尺丈量星河,亿万次卑微的震颤正通过汉字笔画的毛细血管,汇入一个民族的精神动脉。</p><p class="ql-block">暮色渐浓,城市霓虹在天际线绽开冶艳的伤口。而我的书房正被另一种光芒充盈:那些在黄土褶皱里倔强闪烁的星群,那些将眼泪酿成火种的生命,此刻正从发黄的书页中站起身来。他们的影子与窗外川流不息的身影重叠,在玻璃上投射出青铜色的光芒——原来真正的史诗不在博物馆的展柜里,而在每个掌纹中沸腾的春天。</p><p class="ql-block">二十年讲台生涯教会我辨认文字深处的年轮,而此刻指尖触碰到的温度,让我想起毕业季总在教案本里夹带的野菊花。那些被粉笔灰染白鬓角的岁月,那些在课文分析里突然哽咽的瞬间,原来都是黄土高原吹来的信风,裹挟着永恒不灭的生命原浆。</p><p class="ql-block">窗台上不知何时栖落几只灰雀,它们的羽翼沾满城市夜色的碎屑。我轻轻拂去封面上细小的尘埃,突然听见书页深处传来悠远的信天游——那是所有在命运褶皱里依然选择绽放的生命,正在时光的五线谱上谱写永恒的副歌。</p><p class="ql-block"> 2025.1.1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