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铁凝 朗读者:老宗 <h1><b>“何不就叫杨绛姐姐?”--我眼中的杨绛先生 (5)</b><br><br></h1><h1>5<br> 一次杨绛先生问到我的个人生活,说什么时候想要见见我先生。二〇一三年春节前,我和先生同去杨绛先生家拜年。杨绛仔细端详着我的先生,扭头笑盈盈地对我说了夸奖逗趣他的话,那慈爱的神情,就像我的娘家人一样。我们聊了一些家事,还讲到我们的女儿。杨绛先生嘱咐说,“下次来,送给我一张你们的全家福吧,照片背面要写上字呢。”二〇一四年四月,我和先生再次拜访了杨绛。杨绛先生在生平与创作大事记中记录了这次见面:“下午铁凝、华生同志来,说说笑笑,很高兴。”那确是一次轻松快乐的见面,杨绛先生维权胜诉后身心放松的平静心绪感染着我们,闲聊中只有凡俗的家常气。这些年,越是和杨绛先生见面,就越是感受到她身上的家常气。柴米油盐和学问著述从未在她这里成为对立。杨绛对亲人和家庭孜孜不倦的爱和护卫,则处处洋溢着她教养不凡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智慧。这样的情趣和智慧,在某种意义上 以并不低于学问本身的魅力,伴她渡过难关,清明而无乖戾,宁静而不萎靡。我们遵嘱送给杨绛先生一张全家福照片,她看着照片上的女儿,叫着孩子的名字,好像孩子已经站在她的眼前。杨绛先生比我们的女儿整整大了一百岁,当她看着照片上的孩子时,仿佛时光倒流,她的神情刹那间呈现出稚童样的活泼。<br> 我和我的先生不忍更多打扰杨绛,更不曾想到让孩子前去打扰。但我在今年春节前给杨绛先生拜年时(这也是我和杨绛最后一次在三里河家中见面),刚刚坐在她的身边,面容已显出疲惫、形态也显出虚弱的杨绛先生,开口便先问起了我们的孩子。她清楚、准确地叫着女儿的名字说:“豆豆好吗?”这让我意外而又感动。时隔一年多之后,她还记得一个未曾见面的孩子。我相信,一百零五岁的杨绛,她爱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这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爱女的不幸离世而枯萎。她说过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她的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她的眼光越过我们,祝福的是一个新世纪里更新的一代。我不愿相信,这是一位真正走到人生边上的世纪老人,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最后一声问候。<br> 读《杨绛全集》,杨绛写她和钱先生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在写到那段时间有人曾许给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的什么职位,被钱先生立即辞谢。“我问锺书:‘联合国的职位为什么不要?’他说:‘那是胡萝卜!’当时我不懂‘胡萝卜’与‘大棒’相连。压根儿不吃‘胡萝卜’,就不受‘大棒’驱使。”她写在当时的上海,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气氛中,“我们并不惶惶然”。“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br> 读《杨绛全集》,我想起杨绛八十岁生日时夏衍先生所赠亲笔短诗:“无官无位,活得自在,有才有识,独铸伟词。”其后,杨绛在九十六岁开始讨论哲学,自问灵魂去向,深思生死边缘的价值;九十八岁续写《洗澡》,成文《洗澡之后》。于是,《杨绛全集》便呈现出一种开放的、且读且新的气质。<br> 我珍视和杨绛先生的每一次见面,也许是因为我每每看到这个时代里一些年轻人精致的俗相,一些已不年轻的人精致的俗相,甚至我自身偶尔冒出的精致的俗相,以及一些不由分说的尖刻和缺乏宽容、理性的暴戾之社会情绪,正需要经由这样的先行者,这样的学养、见识、不泯的良知去冲刷和洗涤。<br> 一个不断崛起、日益被世界瞩目的民族,她的风骨、情怀与人文生态,仍然需要一代隐于人海的文化大家的长久滋养。我们的下一代,更下一代,当永怀赤子之心,真诚生活,才配得上这些秉持着智慧之烛,光照后辈的先贤们的问候和祝福。<br> 在杨绛先生一百零五岁诞辰之际,我写下以上文字,以表达对先生深切的怀念。<br><br></h1><h1>2016.7.17<br></h1> <div><br></div><div><br></div> (图片取自百度,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