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忆父亲》

一叶知秋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记忆的长河中缓缓回溯,父亲的一生,宛如一幅色调凝重且满布沧桑的画卷。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着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苦涩。他的命运波折起伏,恰似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泊,历经狂风骤雨,却始终怀揣着对生活的炽热热爱,以及对家人深沉如渊的眷恋。这份爱与执着,在风雨中愈发坚韧,成为我心中一座永恒的丰碑,熠熠生辉,永不磨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生于一九二四年八月初五日午时,祖居在甘溪公社东岗山村。我的祖父王文焕,祖母谭氏,共育有八个子女,父亲排行老六。父亲自幼聪慧过人,对知识的渴望犹如干涸的大地渴望甘霖。小学毕业后,他满心期待继续深造。后来听闻岳云中学招生,尽管报名条件要求初中毕业,可父亲的热忱并未被这道门槛阻挡。为顺利报名,他借家族里王光忠的初中毕业证书报了名,凭借自身努力和天赋,竟顺利考上。从岳云中学毕业后,父亲便一直以王光忠这个名字,开启了他充满理想与抱负的教育生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中毕业的父亲投身教育工作,在真塘凡小担任校长。母亲于1951年参加教育工作,在真塘完小邻近村校教书。奇妙的缘分让父亲和母亲在工作中相识相恋,两颗心渐渐靠近。然而,这段感情遭到了外祖母的强烈反对,1953年,母亲毅然冲破家庭阻力,选择与父亲携手。1955年,大姐王红五出生,给这个家带来无尽欢乐。1957年,父亲工作调动,一家人迁至青山完小,随后哥哥王俭学也出生了。那时,父母工作稳定,一家人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宽裕,其乐融融,对未来充满憧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对教育事业的热爱,犹如热爱自己的生命。每天晨曦微露,他便早早来到学校,微笑着迎接学生,那笑容如春日暖阳,温暖着孩子们的心。白天,他不仅要组织教学教研和管理工作,还要为初中班上数学课(完小设有初中);夜晚,万籁俱寂,当别人早已进入梦乡,他还在办公室认真批改作业、精心准备教案。每一本作业的评语,每一个教案的细节,都倾注了他对教育事业的无限热忱和对学生的殷切期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关心每一位学生的成长,常与学生促膝谈心,鼓励他们勇敢追梦。他常说:“孩子们,你们都是祖国的未来,只要努力,未来有无尽可能。”在他的努力下,真塘凡小教学质量显著提高,学生成绩飞跃,曾经沉闷的校园如今充满欢声笑语和朗朗书声,洋溢着积极向上的学习氛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命运的齿轮悄然扭转。1957年,“大鸣大放”的整风运动开始,父亲出于对教育事业的热忱,积极响应号召。他目睹工农干部领导教育工作却缺乏专业知识的现象,这些领导常读报告念白字,外行管内行。父亲心急如焚,深知这严重阻碍教育发展。于是,他怀着忠诚和责任感,诚恳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领导要加强自身学习的意见。这原本是为推动教育发展的肺腑之言,也得到了上级肯定,父亲满心欢喜,以为能为教育事业带来新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世事难料,风云突变。1958年,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还下达了划分“右派”的指标。那位工农干部出身、不懂教育的领导,因父亲此前提的意见怀恨在心,钦点父亲为“右派”,污蔑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声称他要踢开党委闹革命。就这样,父亲被剥夺校长职务,开除公职,怀着冤屈和无奈,被迫离开热爱的教育战线,回家接受管制生产。那一刻,父亲的世界崩塌,所有理想和抱负化为泡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晴天霹雳,让我们这个原本温馨和睦的家陷入无尽黑暗。父亲从备受尊敬的校长,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右派”分子,家庭经济来源断绝,生活陷入极度困境。曾经充满欢笑的家,如今被阴霾笼罩,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忧愁和恐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那段艰难岁月里,父亲带着哥姐下放到离老家东岗山十多里的新江村。初到新江村,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他们无奈住进牛栏冲闲置牛栏的楼上。这是个极其简陋的住所,楼下牛栏气味刺鼻,楼上空间狭小,一家人挤在一起,几乎无法转身。夜晚蚊虫肆虐,根本无法安睡,生活艰难超乎想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0年,本就是中国历史上极为艰难的时期,饿殍遍野,人口出生率急剧下降。就在这时,母亲生下了我,这本该是喜事,却让本就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无力养活我。父亲与母亲忍痛商量,决定把我送人,还托人联系好了收养人家。当那家人来接我时,母亲看着熟睡的我,眼中满是不舍,泪水在眼眶打转,双手紧紧抱着我。怀胎十月的艰辛、对我未来的担忧、血浓于水的亲情,让母亲狠不下心,她发誓哪怕一家人饿死,也要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祸不单行,1961年的一个夜里,更大的灾难降临。由于楼上楼板未铺满,父亲起夜小便时一脚踏空,从三米高的楼上重重摔下,重伤在床,疼得死去活来。家里本就靠母亲微薄工资度日,父亲卧病在床无法劳作,生活陷入绝境。县城医院远在衡山县城(当时衡东未分县),路途遥远,无法送父亲去医治,只能去十多里外的夏浦石矶头找跌打土郎中。母亲的担子愈发沉重,但她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坚强。她背着尚在襁褓、未断奶且无人照看的我,每天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往返步行十多里去上课。课堂上,她强忍着疲惫教书育人;放学后,又心急如焚地往家赶。一到家,来不及歇口气,就忙着给父亲煎药、做饭,仔细擦拭父亲身体,悉心照料。母亲的坚韧和付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让我们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2年,在父亲的强烈思念下,全家把户口迁回了老家东岗山。那时,老家老屋已然倒塌,祖父、祖母也已离世多年,母亲甚至都未曾见过他们。回到老家后,父亲决定在此安顿下来,母亲也随之调到东岗山村教书。可当时没有住处,无奈之下,全家只能暂时寄居在堂兄王万泉家位于港边的木架屋。这屋子楼下是猪栏,气味刺鼻且嘈杂,楼上仅有十多平方的狭小空间,却要容纳我们全家五口人居住,生活极为不便。晚上睡觉大家紧紧挤在一起,翻身都困难,日常起居也受限,东西只能杂乱堆在角落,空间更加拥挤压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63年妹妹巧伶出生时,家里状况愈发艰难。山多田少,人口日增,缺米少衣,全家六口人挤一间猪栏的木板房楼上。看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妹妹,父母满心无奈与挣扎。他们深知留下妹妹,生活压力会更大;送走妹妹,又实在不舍。那是自己的亲骨肉,每想到要分离,母亲泪水不止,父亲则紧锁眉头,沉默不语。最终,亲情战胜一切,父母狠不下心送走妹妹,决定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一家人都要紧紧相依,共同面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为了有个安稳的住处,1963年,父亲和朋友们一起打会,借粮借钱,开始在祖屋地基上建造房屋。建房过程异常艰辛,一切都靠双手完成。用泥巴抖墙,一担担沉重的泥巴倒在墙上两边的夹板里,再用木锤一下一下抖紧,每一块泥巴都凝聚着亲友们的心血和汗水。父亲每天起早贪黑,既要四处寻找建房材料,又要亲自参与劳作,累得直不起腰。母亲除了照顾年幼的我们,还要忙着教书,即便如此,她还抽空帮忙挖泥挑泥、打下手,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一声不吭。就这样,经过无数个日夜的辛苦努力,终于建成了一栋三间五的泥房。当一家人搬进新家的那一刻,心中充满喜悦和欣慰,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生活的磨难仿佛无穷无尽。1967年,那场可怕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全国,连我们东岗山这个偏僻闭塞的山冲都没能幸免于难。父亲本就是被错划的右派,这下更是遭了大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被扣押在大队部,关在那黑暗潮湿的黑屋里,用绳子吊着父亲的一只手和一只脚,然后把绳子挂在楼枕上,美其名曰“称半边猪”,还把头发被剃了半边,头上还戴着个竹片纸糊的“官帽”,胸前用铁丝拴着一块又湿又厚的松木板,三十多斤的松木板上写着“打倒右派分子王光軍”。那铁丝深深地嵌入到父亲的脖子里,鲜血直流。他手里还要提着大锣,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一二十里的山路,翻山越岭、爬坡过坳,挨家挨户地喊着“打倒右派分子王光军”。大队召开批判大会的时候,我们这些“孝子贤孙”都要参加,父亲戴着那个“官帽”,被押上台去批斗。那些造反派手里拿着竹篾片,毫不留情地用力抽打在父亲身上,把父亲打得遍体鳞伤,衬衣都被鲜血染红了。父亲遭受的这些折磨,我都亲眼目赌。望着被造反派们抽打、鲜血沾满衬衣的父亲,我的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既悲痛又恐惧。那一声声抽打声,仿佛抽在我的心上,让我瑟瑟发抖。每当一听要开斗争大会,我的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空荡荡的,充满了恐惧和不安。那种恐惧,深入骨髓,让我在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父亲被关押在大队部黑屋子以及被批斗的这半年里,那些造反派好几次深夜跑到我们家来抄家。他们把我和姐姐粗暴地赶到屋外(当时只有我和姐在家),然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连父亲曾经在职工作时买的䘦子大衣、手表和皮鞋都被他们占为己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抄家那夜,我和姐姐孤苦伶仃地坐在草坪里,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月光洒在我们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反而让人心生寒意。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月亮,躲进云层里,避开这可怕的一切。那时的我只有七岁,对世界的认知还很懵懂,却要被迫承受这些恐惧和伤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我在大队部小学读二年级,平时父亲关押的黑屋离教室只有一步之遥,但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不能相见。那时的同学也经常模仿大人的样子,拿一块小板子插在我肩颈里,还喊着:“打倒右派分子”。我被同学们戏谑,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反抗,也不敢出声。久而久之,我渐渐养成了胆怯自卑的性格,不敢主动与人交流,总是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做错什么事又会招来嘲笑和欺负。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疤痕,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而父亲,在遭受了如此非人的折磨后,依然坚强地挺了过来。他从未在我们面前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总是用他那温暖而坚定的话语鼓励我们要勇敢面对生活。他说:“孩子,别怕,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能熬过去。”父亲的坚强和乐观,如同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给了我们勇气和力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好不容易盼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本以为生活的苦难也会随之终结,可现实却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我们的希望。父亲虽然终于被放回家,可苦难却像摆脱不掉的噩梦,依旧紧紧纠缠着我们。他还得接受生产队的管制劳动,隔三差五就得去大队部反省自己的言行,而且必须随喊随到,稍有差池便又要遭批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在生产队管制下劳动,生产队安排父亲干的全是又脏又重的活儿。天寒地冻之时,别人都能在家围着火炉,享受着温暖与安宁,可父亲却被安排去犁冬水田。那冰冷刺骨的水田里还结着薄冰,父亲的脚板本就因常年劳作开裂了,当他踩进去的那一刻,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让他忍不住剧烈颤抖。但他硬是咬着牙,强忍着剧痛坚持下来。等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干完活回家,我看到他的脚板已撕裂成一道道大口子,鲜血不停地往外流,染红了他走过的路。他让我把松香溶化,滴到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口里。看着父亲那满是伤痕、惨不忍睹的脚,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眼泪忍不住“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对父亲的心疼,在心里无数次地想着,要是我能快点长大成人就好了,这样就能代替父亲去承受这些痛苦,让他少遭些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想起文革那些年,有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同时也让我无比害怕,那就是送通知。那时村里开大队干部会,送通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地富反坏右的子弟身上。我们东岗山是山区,住户分散得很,一条冲里才住一户人家。有一位大队干部家离我家足有五六里地远,这五六里的路途中荒无人烟,只有漫山的森林树木。我那时才七岁啊,却要独自走这么远的路去送通知。父亲被批斗的遭遇让我本就胆小怯懦,走在这条无人的山道上,四周安静得可怕,我只能听见自己走路的脚板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山林里时不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风声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哭泣。我总觉得有个吊颈鬼在背后跟踪我,村里曾有个女人上吊死了,这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转过头去看个究竟,可又不敢,因为我听大人讲:一旦掉头,那鬼就会追上来附身。我只能硬着头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感觉自己的魂儿都快被吓掉了。而这样送通知的任务,每月总有几次。哥姐那时年纪比我大些,有砍柴、种菜、干农活这些事要忙,妹妹才四岁,根本做不了这些,所以这个可怕的任务就只能由我来承担。每次完成任务回到家,我都像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心还在“砰砰”直跳,久久不能平静。这种恐惧,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我,让我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充满了害怕与无助。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的遭遇,让我们全家都陷入了这样的困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文化大革命后的那几年,“右派”家庭仍笼罩在特殊的阴影之下,因为父亲右派的身份,我们这些子女也深受牵连。有一个贫下中农家那比我小两岁的两个儿子,拿着石头追着我打。我心里委屈极了,可我清楚父亲的右派身份意味着什么,在那个观念还未完全转变的时期,我们这样的家庭仿佛低人一等,我绝不能还手,只能选择避让,任他们追,任他们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来实在气不过,我找到他们的母亲,把这事告诉她,本想着她能好好教育教育自家孩子,毕竟孩子不懂事,大人应该明事理,我还跟她说要是下次还这样,我可就不客气了。哪知道,她转头就把这事告诉了她丈夫。他丈夫一听,竟当着我父亲的面大声吼道:“你这个右派分子反天了,还敢告状,还说要还手打我儿子,我要向上级反映,让你老婆别教书了,把她开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一听,又气又急,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那一刻,我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我边哭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心疼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母子俩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心里满是无奈和酸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仔细想来,年少时孩子之间的追打,本是很平常的事情,若是在正常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下,根本不必挂怀,父母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认识到错误,以后友好相处就可以了。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这简单的事情却变得如此复杂和沉重。这位家长不是正确地教育孩子,而是护短溺爱,还仗着“根红苗正”,大话不惭,将小事无限放大,用来打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这不仅仅是个人素质和家庭教育的问题,更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扭曲的社会观念和风气的体现。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生活的无奈和不公,这种不公不是因为某一个人,而是整个社会环境所带来的。我也真切体会到了父亲的无奈和痛苦,他不是不想保护我,在正常情况下,哪个父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欺负呢?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他的身份让他根本无能为力,他的尊严被践踏,连保护家人的能力都被剥夺,这是多么可悲又无奈的现实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除了政治上遭受的歧视,生活上我们也是举步维艰。建房欠下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山冲里的田少,阳光稀缺,水温低,庄稼产量也低。家里又缺少劳力,分到的口粮少得可怜。妈妈在学校教书外,全家五口人,那时我们正是吃长饭的年龄,每天却只有一斤半米。早上吃红薯,那干涩的红薯噎得让人眼泪直流,每咽一口都无比艰难;中午吃薯丝拌饭,米少薯多,根本吃不饱,肚子还是饿得咕咕叫;晚上只能饿着肚子,早早上床,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那种饥饿的感觉让人心里直发慌,嘴里也不停地冒清水。那时一年到头只有春节、端午、中秋才能看到点肉,炒菜几乎是“光锅子”,没有一点油水。生产队里有些人生活困难还能偷树卖点钱,哥哥那次跟着堂屋嫂子偷树,被父亲发现后,父亲严厉地打了他一顿,我知道,父亲虽然对我们要求很严,但他是希望我们能走正道,做个正直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不仅在做人的品德上对儿女们要求很严,而且在学习也是非常严格的。父亲从大队部放回来后,仍不忘翻看我的作业本,发现上面要么是大片空白没做的题目,要么就是满篇刺眼的“×”。父亲知道我成绩差,无心读书。我上课不专心听讲,内心固执地认为读书无用。甚至还觉得,要是父亲当初没读高中,没去教书,我们家也不会遭受如今这么多磨难。因为这种想法,我一直抄同桌的作业。其实同桌也不太会做,只是他胆子大,敢写,所以我的作业上才满是“×”。当父亲给我辅导功课时,讲了好几遍,我却像听天书一样,根本理解不了。父亲见我如此不争气,气得火冒三丈,抬手就给了我几个耳刮子,打得我眼冒金星。那时的我,心里又恨又怕父亲,觉得他太凶了。可没想到,在父亲坚持不懈的辅导下,我的学习逐渐步入正轨。我开始能在课堂上认真听讲,成绩也越来越好,最后竟然排到了全年级第一。直到这时,我才深刻明白,父亲当初的严厉,饱含着对我的殷切期望,他是真心希望我能通过学习改变命运,让未来的生活更有希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由于蒙冤受屈,积忧成疾,渐渐地患有支气管炎和肺气肿,身体越来越差,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根本干不了重活。但生活的重压却容不得他休息,他不得不带病劳作。他这种病一到晚上就格外严重,呼吸困难,肺部就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我们兄妹四人每到晚上,就轮流为父亲捶背、扯肚皮,希望能让他好受一些。有时候捶着捶着,我就因为太困睡着了,但很快又会在睡梦中被父亲痛苦的喘息声惊醒。那时的我,特别害怕夜晚的到来,一到晚上,心里就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我害怕晚上要起来为父亲捶背,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害怕看到父亲呼吸困难时那痛苦的模样。每次看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眉头紧皱,嘴唇发紫,艰难地喘着粗气,我的心里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沉重无比。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希望父亲能快点好起来,可又知道这病很难治好,那种无助和痛苦让我小小的心灵背上了沉重的负担。那时,他只能用氨茶碱维持病情,但这药副作用极大,父亲吃了之后整个人都很不舒服。即便如此,也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在他五十三岁(1976.10.21日22:38分)那年,无情的病魔还是残忍地将他从我身边夺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临终之际,父亲气若游丝,眼神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舍。他拼尽全力,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我未反党,戴着个“帽子”去死……死不瞑目……”那声音,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深深的无奈,每说的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写就,刺痛着我的心。那是他对自己悲惨一生遭遇的愤怒抗议,更是对我们家人的无限牵挂和不舍。我知道,他多么想看着我们长大成人,看着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可命运却如此残酷,早早地将他带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8年,父亲去世后终于迎来了评反昭雪,这份迟来的正义,虽然洗清了他的冤屈,却再也无法填补我心中因失去父亲而留下的巨大空洞。那些曾经的痛苦、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到这一天,能知道他的清白终于得到了证明,可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父亲的一生,是苦难与坚韧相互交织的一生。在重重困境之中,他从未低头,始终咬着牙,为了家人努力地奋斗着。他对教育事业的那份热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炽热而坚定;他对家庭的责任,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沉稳而可靠。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深深地影响着我,成为我成长道路上的指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虽然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但他的精神却如同璀璨星辰,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中。我会永远深深地思念他,把对他的思念化作前行的动力。我要传承他的坚韧,在面对生活的困难时不屈不挠;传承他的善良,用温暖和善意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让他的精神在我的生命中代代延续,永不磨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今天,我饱含着泪水写下这篇文章,只为怀念父亲那充满不幸、受尽非人折磨的一生,也为了铭记那段荒唐的岁月。对于那些曾经批斗父亲的人,我如今早已不再心怀怨恨。在那个“儿子可斗老子”的疯狂的时代背景下,他们也不过是被政治浪潮裹挟的可怜人,只是在响应号召、完成所谓的政治任务罢了。我理解他们的无奈,也早已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写下这些回忆,我只希望那段黑暗的内乱年代永远不再重演,让这样的悲剧成为历史的尘埃,不再给任何家庭带来像我们家一样的伤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