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瑞雪兆丰年。</p><p class="ql-block"> 但不知是大龙交班前要以当职年必须为生民负责之心打个样儿，还是小龙欲接班不甘示弱匠安排的预演；总之，龙年一冬的雪都攒在辞旧迎新的蛇年除夕前后下了。</p><p class="ql-block"> 哪里只是下雪，大龙似又把一冬的冷也移放到与雪同步了。本应冻掉下巴的三九、四九，竟然零上七、八度，仿佛早春已回。本该穷汉子伸手的五九、六九，居然冷到不得不在家死糗(呆在家里猫冬)。</p><p class="ql-block"> 这雪、这冷，虽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但在为蛇年春节陡添年味儿后，因雪丁点儿未化，又让这元宵佳节情趣倍增。尤其因了多年元宵无雪而了无生趣的对比，这花灯映雪雪衬花灯的元宵夜，色彩愈显绚烂，意境愈感深邃，韵味愈觉浓郁，心绪愈发沉醉。</p><p class="ql-block"> 知道，今夜的街市，定当东风夜放花千树，满城灯市荡春烟。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那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的炫幻，又定当撩拨得千门开锁万家不夜。</p><p class="ql-block"> 只是，已近耄耋，凑不得热闹喽！待冰轮东升庭灯初上，凭窗伫立，看看高楼、洋房窗子里透出的满蕴幸福祥瑞的暖心灯光，看看不少人家小院门楣、墙角亭廊、外挑露台悬挂的虽式样各异却无不灵动着快乐生气的走马灯，看看家家闪烁在客厅大窗前的炫彩串饰灯，看看偶或从楼前甬路跑过的孩童手里挑拿着的玩偶灯，看看庭院小广场中心高树张挂的福袋灯、周遭低矮灌木丛张铺的网式灯，还有那在门外雪野映衬下愈显乍眼的大红灯，便已足够意醉神迷的了，且时而眼前蒙太奇般地幻化出早年老家的正月十五夜。</p> <p class="ql-block"> 直把他乡作故乡近五十年的老人，不曾一刻模糊了儿时在山乡过正月十五的独特感受。</p><p class="ql-block"> 山乡人没叫过元宵节，绝不因为应节的食物里从不曾有元宵那等稀罕，而是山乡人没那么文雅，哪有就叫正月十五来得直白！</p><p class="ql-block"> 且不管八月十五可曾云遮月，只要正月十五雪打灯了，那节的氛围便陡增几成。早年山乡雪大，即使难得那么赶巧儿真就花灯夜放时又正值雪花漫舞，只那漫山遍野的皑皑积雪，只那低矮草屋、仓房、柴垛上厚可垂檐的雪覆，只那山乡人冻得梆梆硬的靰鞡踩雪的吱吱嘎嘎，就足可让山乡的正月十五韵味独到的了。</p><p class="ql-block"> 山乡的正月十五夜，绝然不见火树银花合、花市灯如昼，桂华流瓦的张扬。山乡的正月十五夜，也绝不会有宝马雕车香满路的奢华。山乡的正月十五夜，即便有，也难得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等婉约浪漫。只那些祖辈传承，乐而不疲，更虔诚信守的民俗乡风，就足够醉人的了。</p><p class="ql-block"> 都嫌洋油灯、洋蜡，哪怕大年剩的小半截金对蜡不够亮，供销社进的那么些保险灯，眨眼工夫卖没了。别看乡亲们在别处口挪肚攒，在红火年节上可啥得呢！</p><p class="ql-block"> 孩崽子们头多少天就欢事上了，糊纸灯，冻冰灯，抠萝卜灯，做罐头瓶灯，连被窝都不沤了，早早起来忙活上了。实在没条件弄个灯的，也要拣攒些高升炮炸响后剩下的半截子纸筒儿，抺点蜡油子点上。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得弄出点儿亮儿。看，人家大柱子他爹多给力！几个孩子的纸灯上不只都贴了小福字儿画了彩绘，还把纸给油过了，格外亮。就为这灯笼，磕头了(一种红色小蜡炷的俗称)成了孩子们的最爱。春节去谁家拜年，不要糖果花生毛嗑，给两根儿磕头了就乐得个屁颠屁颠的。</p><p class="ql-block"> 老大头家耪了那么些荞麦，磨了那么些面都蒸荞面灯了。那老爷子传统着呢！一任社会发展到哪步天地，就认准了给祖坟的先人们送灯，只有荞面灯才正宗。那么些荞面，能包多少回饺子，能压多少回饸饹，能削多少回面片儿？直让别人看着心疼。</p><p class="ql-block"> 四舅爷光稻壳子就弄了一麻袋，洋油打了三绿豆棒子，这要拌多少啊！难不成要把火亮放满整个儿东大道？那条正月十五夜的光明之路俨然让四舅爷承包了。天上的月太亮，路上的雪太白，四舅爷啥时出去，村里人都看得真切。拌了洋油的稻壳子先一勺勺等距舀放在路上，待稻壳子舀放完毕回程时，再点着带的麻柴一堆堆点着。估计四舅爷也自得并沉醉于对传统的执着与固守，边点边回望那一堆堆跳跃闪烁的光亮，内心油然而起一丝难以言表的意绪 。</p><p class="ql-block"> 山乡四围，山腰、山脚、山坡、山坳，各家坟地的灯，在白雪莽林的映衬下月色朦胧里次第亮起，与堡子里家家户户高挑的大红灯笼、与茅檐矮屋窗棂透出的万家灯火、与孩子们疯闹追打也不忘打着的小灯笼、与四舅爷这般在村落大街小巷里送出的火亮遥相呼应，生动出东山里这个节日独有的况味 —— 暖暖的、软软的、甜甜的，还略有那么一点点酸酸的、涩涩的。</p> <p class="ql-block"> 这不，就在处处灯火处处光亮中，堡子里家家户户、男女老少但得走得动的，几乎都出来了，满街筒子的打揖问好，笑语欢声。东山里的人，有正月十五走百病的习俗。据说，这天夜里出来走走，不只可去旧疾，还可防新恙。虽然乡亲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不一定灵光，可世世代代仍然执着地宁可信其灵而绝不疑其妄。于是，就这么世世代代绝不走样儿地走到今天，且又在孩子们心里烙下了深印。</p><p class="ql-block"> ″东河套的沿流冰(对冰上又结冰的俗称)老好了！这堡子里都走八个来回了，别说百病，千病万病也走没了，快去骨碌冰吧！” </p><p class="ql-block"> 这二老娘们儿不光嗓门儿大，号召力也不小呢！这不，走百病的陆陆续续折向东河套了。</p><p class="ql-block"> 骨碌冰是东山里又一正月十五节俗，说在冰上骨碌后可保一年肚子不疼。虽然也不靠谱，但人们依然乐得相信。</p><p class="ql-block"> 你看把孩子们欢喜的，和站着打处溜滑似的，发疯地一个儿跟一个儿滚着撵。你撞我，我撞你，大呼小叫。</p><p class="ql-block"> 大人们虽也暂得还童骨碌得开心，但毕竟矜持多了。也有爱开玩笑的爷们儿，逗着他前边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姨子 —— 再不快骨碌，我可要摞上了！″ 说什么呢？一点正形没有。也不怕孩子听着。" </p><p class="ql-block"> ″还骨碌上瘾了？差不多就行了。后堡秧歌队，该进村了吧？" 还是二老娘们儿一声令下，人们又忽忽拉拉回堡子看秧歌去了。</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老家逢年的秧歌，除三年自然灾害的极度困难时停办过，余者几无中断，但稍有区别。那区别虽无关过年大小进，却与年景息息相关。年景好，乡亲们心境好，那秧歌便从初五开场儿，直到正月十六。年景差，就初八到初十扭三天；然后正月十四到十六，再三天。</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人的口语习惯里，从不说扭秧歌，更不说舞秧歌跳秧歌，爱说浪秧歌或唱秧歌。大而更事后才咂摸出，那 ″ 浪 " 和 ″ 唱 " 两个动词的选用，真比 ″ 舞 "、 ″ 扭 "、″ 跳 " 来得贴切生动。</p><p class="ql-block"> 辽东山区的秧歌与以海城为代表的辽南、辽西高跷秧歌相对应，俗称 ″ 地蹦子 "。一个秧歌队不管多少人，除打头的" 沙公子儿 "(一定读儿化韵的)、压轴儿的 ″ 老头 " ″ 老太太 "、满场乱窜以丑态滑稽烘托场上气氛类马戏团小丑的 ″ 傻柱子 ” 这四位角儿；其余，便是一行纵队时前后相间、两行并行时两两相搭的 ″ 拉花 " 与 ″ 跳丑儿 "。</p><p class="ql-block"> 早年山乡秧歌，绝无女的下场。一水儿的大老爷们儿里，依身材面相，凭自知自明，自制头饰，涂脂抺粉描眉打鬓，把自家女人稍宽松些衣服套上或从哪淘弄来的女角儿戏装而男扮女妆的，称其为 ″ 拉花 "；素面朝天，就平日里的那身梢儿(乡下平常穿戴的俗称)，顶好的或披个花被面子、系条红绸子，抑或斜搭绑块花包袱皮儿就可下场的，叫 ″ 跳丑 儿"。不管拉花还是跳丑儿，一手扇一手帕是必须的，那是助力扭浪不可或缺的道具。都是老爷们儿，怎么耍怎么逗，甚至有点儿什么不雅都没事儿。故而，″扭"、″舞"、″跳"类动词，真不如" 浪 " 耐琢磨。</p><p class="ql-block"> 过去秧歌队在某大场地演练热身时、走街串巷挨家拜年时，在一阵欢快忘情的热扭狂浪后，随着喇叭声歇，锣鼓镲打下刹鼓点儿，沙公子儿、有名儿的拉花跳丑儿，便依次下到由秧歌队圈出的场地中间，依固定调式用套式词儿或触景生情现编的词儿，辅以锣鼓家什的间奏开唱。无论哪种唱词儿，都是恭喜发财的过年话儿。当然，在干浪干唱东家就不出赏时，也少不了拿唱词儿暗点催要。倘这时东家还装傻充楞，那就轮到傻柱子以 ″ 傻 " 盖脸儿硬要了。这算不得耍无赖，扭嗒了一天，还不混根儿洋烟卷儿抽抽呀！就因为山乡秧歌必有唱，父老乡亲们才乐于祖祖辈辈称其为 ″ 唱秧歌 "。秧歌也是歌儿嘛！看来，这一称谓应为正宗。</p><p class="ql-block"> 虽然稍大点儿的堡子都有秧歌，可十里八村沟上沟下，哪儿的也赶不上我们村的。</p><p class="ql-block"> 老羊倌儿，是出了名的 ″ 沙公子儿 "。他的名望，是历年砬头前碾道边三岔路口会秧歌走场较劲中被公认了的。不管几个队多少人同场扭浪，不管别的队走得怎样七零八落一个跟不上一个，可他打头领走的我们村的秧歌队，什么别杖子、绕襻肠、踩云卷，任何走场法式都有条不紊、阵势从容。</p><p class="ql-block"> 后街车家文字辈哥俩儿的拉花与前街王氏品字辈哥俩儿的跳丑组合，不折不扣的名星级。车家哥俩儿一扮上，堡子里没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敢比。王氏哥俩粗而不俗放而不野的得体配合，更加两对儿浪功了得，外村秧歌队看都看傻了，还顾什队形？不乱才怪呢！</p><p class="ql-block"> 矮个儿微跛满脸花白连鬓胡子的供销社老主任，本就满乡老汉十足的模样，又在脸上粘了点棉花，饰戴了顶东山里再典型不过的毡帽头，那扮相比老头儿还老头儿。大队部卢主任，是位早年从关里家过来的稍显驼背的高挑瘦老头儿，年年秧歌队扮老太太和供销社主任所扮老头配对儿压轴，成了老卢头的专利角色。天成的山东老太太坯子，戴上关里老太太的黑绒帽，两耳各坠挂一根红尖儿椒，左臂弯儿挎个山东柳编阮子( 即筐)，右手拿个捶衣棒，故作小脚儿老太太状拧拧跶跶步履蹒跚地踽踽而行，且时不时地和老头儿努努嘴儿、飞飞眼儿、使使贱，那浑身的戏逗得全场阵阵哄笑。真好！这满汉两族集聚地的东山里，秧歌人物角色都讲究个满汉融合了。</p><p class="ql-block"> 仅这几位场上名角儿就已足可力压阵脚了，更况还有喇叭、锣鼓家什的助阵呢！</p><p class="ql-block"> 刘瞎子的双喇叭吹得那叫一个浪，每每较劲儿时吹的聚聚双儿曲牌，别说下场的，卖呆儿(看热闹)的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扭。佟大虎的鼓打得那叫一个欢腾劲爆，不光鼓点儿打得铿锵明快变化灵动，那地动山摇般的咚咚作响，能振奋鼓舞得人一气儿浪半天儿都不觉累。也无怪，早就乱了阵营的其他队，扭着扭着浪着浪着，竟不知不觉地都归顺到我们堡子的秧歌队里了。</p><p class="ql-block"> 想想都好笑。小时，秧歌队竟成了全村孩子向外村同龄显摆吹牛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秧歌浪到正月十五晚场时，耍帕子的手便改举自制纸灯上下舞动了。那灯的造型，以鲤鱼、莲花、大红五星为主。彩灯闪烁，花扇翻飞，喇叭欢快，锣鼓铿锵，掌声阵阵，叫好声声，直让山乡正月十五夜沸腾起来。</p><p class="ql-block"> 辛辛苦苦一年年，图啥？不就图个乐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按说，十五已过，年也就过完了，可山乡年味儿仍在仍浓。</p><p class="ql-block"> ″ 石排地李先生又来了，今晚在前街老高家说《 大西厢 》。"</p><p class="ql-block"> ″ 十八道岭小刘义，正在河东他本家刘大人那讲《 说唐 》呢！"</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喜笑颜开地相互通着气儿。</p><p class="ql-block"> 最逗的是砬头儿前老冯家不知从哪儿请来的说书人，不只没有四胡、三弦、檀板、惊堂木，连个小鼓都没有。还真有办法，半盆水里扣块水瓢，撅根儿杏条棍儿当鼓棒儿，敲敲打打地干说干唱上了。别说，人家的《 大八义 》、《 小八义 》说得真不错！明白了，人家就因工夫过硬才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喧宾夺主呢！与当今的工夫唱匠不用乐队不用麦克清唱，好有一比。</p><p class="ql-block"> ″听说没？后晚儿小学校院儿里唱蹦蹦(乡下对二人转的称谓)，从东丰那边请的，好几盘架儿(一对儿搭档为一盘架)呢！"</p><p class="ql-block"> 人儿还没影儿呢，村里就哄哄上了。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没办法！山乡人就好这口儿。</p><p class="ql-block"> 东山里虽有扯正月闹二月漓漓拉拉到三月之说，可吃归吃喝归喝、玩归玩乐归乐，这么长时间啥也不干的，还真一份没有。勤快的，初三就上山了。豆角条子得割，黄爪架棵子得拉，趁冻儿大门外年前没劈完的木头骨碌劈了。就算真没什么打紧的活儿，耢小爬犁拣点儿粪也好啊！这大牲口粪沤了，开春压韭菜地才好呢！保你头茬韭菜黑绿肥嫩，割后一抖落，紫红的根儿干干净净，挑都免了。</p><p class="ql-block"> 再说了，干点儿活儿，酒也喝得仗义，饭菜也吃得香不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 爷爷，《 正月正 》晚会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小广场上燃放烟花的震响与绽放的炫彩里，小孙子的招唤把我从旧年拉回现实。</p><p class="ql-block"> 往事成追忆，惜取当下时。</p><p class="ql-block"> 切莫再为不知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纠结了！切莫再为这也没味儿那也没味矫情了！切莫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找不到北忘了自己是谁了！</p><p class="ql-block"> 别忘了，妈因家里所剩白面实在不够，大正月十五不得以给孩子们包了顿荞面饺子偷偷抺的泪。</p><p class="ql-block"> 别忘了，过完年，正月十五还能端上桌儿的嚼果实在没什么了。见碗里就那么几片儿肉几根儿粉条孩子们小老虎似地吃得个甜嘴巴舌，妈连筷儿都没敢伸啊！</p><p class="ql-block"> 别忘了，兄弟姐妹六人分吃一个苹果，大的以比看谁吃得快为由头，动心眼儿 ″ 帮 "小的吃了几口。</p><p class="ql-block"> 别忘了 …… </p><p class="ql-block"> 岁岁元宵，今宵何异？雪映万窗明。暖流浪涌，笑语融春冰。犹记早年元夜，呼玩伴，踏月提灯。而今却，银花火树，不见旧时朋。 瑶空溢彩，云衢焕绮，冰轮初升。更流光点点，衬雪地冰天莹。当年光景，恍恰眼前清。叹世事，沧桑几度，谁犹记、昨日欢情。凝眸处，心香一瓣，珍重晚来幸。</p><p class="ql-block"> 行了，别感慨了，看正月正晚会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