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行之十五 “太太”疑云（上）

涂伯伯

少女林徽因 “高高的墙里是一座封闭但宽敞的庭院，里面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沿着院子，每一溜墙边一排平房罗列。屋顶铺灰瓦，平房与平房之间有走廊，方砖铺地，廊顶铺的也是灰瓦。房间面向院子的那面是大片大片的门窗，镶嵌着精致的木格子。”这是美国汉学家费慰梅先生记忆中的梁思成林徽因北京故居。 被夷为平地的梁思成林徽因北总布胡同故居 公元2012年1月27日，随着华润置地北京富恒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野蛮地砸下最后一锤，北京，北总布胡同24号北院、原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故居终于化为齑粉！一座在“保护与拆除”中，拉锯了两年的历史建筑，最终也没能顶住资本的傲慢与任性，成为“新型资本家”的又一个血祭！ 未拆毁的北京四合院民居外貌 北总布胡同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北京文化名流的聚居之处，哲学家金岳霖、考古学家李济、政治学家张奚若、经济学家陈岱孙、浪漫诗人徐志摩等均曾荟萃于此，使这里自然而然地形成为“北平的蒙马特高地”。 梁思成与林徽因（上世纪30年代合影） 1931年6月25日，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租下了这里的3号院落，成为这处文化高地中的一份子。他们从此出发，在隐隐炮声中，跋涉于广袤的山涧田原，开始了对中国古建筑的抢救性调查、勘测。先后发现了中国辽代木构建筑蓟县独乐寺和应县木塔、发现了北宋木构建筑正定隆兴寺，以及被日本人判定不复存在、而实实在在保留至今的唐代木构建筑——山西佛光寺。他们在这里写下了第一篇具有西方学术规范的、中国建筑学论文——《论中国建筑的几个特征》，将中国建筑堂而皇之地与西方建筑并列，为中国建筑在世界建筑中争得了一席之地！而林徽因先生，更是在这里，实现了由建筑学家向文学家的华丽转身，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主要的文学创作：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微光》（1932年）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你是人间四月天》（1933年） 无论是忧郁的喟叹、抑或无奈的呐喊；无论是温馨的暖意、还是深挚的情感，这活泼生动的文字，都曾经，从院里的马缨花蕊中蹦跳而出，又悄悄穿过窗牖，在夜空中慢慢消散……又曾经，这“太太客厅”里的欢笑，一阵阵压弯海棠，抖落下满地花瓣……可堪回首又怎堪回首？北总布胡同的这座小院，为什么总会招人忌恨、命运如此多舛？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攻占北大营 1931年，是中国多事之秋的一年。也是林徽因先生流年不利的一年。这一年寒假，林先生和梁先生一起从任教的东北大学回到了北京。2月中，因为陪朋友到协和医院，林先生也“顺便”被医生拉去做了检查。结果，确诊为“已深刻危险地步”的肺病，要求立即隔离静养。万般无奈之下，林先生只好放下东北大学的教职，于3月份带着母亲和女儿，借居于熊希龄先生的香山双清别墅。6月，梁思成先生也辞去了东北大学教职，和林徽因先生一起，加入了朱启钤先生筹建的中国营造学社，月底，全家搬入北总布胡同3号新居。可是，乔迁新居的喜悦还没有持续几天，林先生就遭逢了一支暗箭。 1931年林御因、梁再冰在香山借居地 事情的起因，源于林先生的香山养病。原来，在林先生养病期间，徐志摩、胡适、罗隆基、张奚若、金岳霖、凌叔华等，都先后去香山看望过她。徐志摩呢，除了与他们结伴之外，还单独去过。这就触动了小市民的敏感神经。鉴于徐志摩为追求林先生曾经在北京①闹出过很大的动静，所以，这一次，好事者又从“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开始按自己的想象，杜撰徐、林二先生的绯闻。 风流倜傥徐志摩 按理，“别人家的事，关你甚的？”又或者，“捉贼捉赃、捉奸拿双”。——真是个明白人，要么不管这闲事；要么，“让子弹飞一会儿”，等到有了真凭实据，再出来说三道四。总之，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在没有弄清事实之前，是不会轻易掺和到这种有损别人声誉的、小市民庸俗游戏之中的。而令人意外的是，一贯倡导“爱”的冰心，却非常积极地介入到“坊间传闻”之中。 冰心与夫君吴文藻 1931年9月20日，由丁玲主编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机关刊物《北斗》创刊号上，刊登了冰心的《我劝你》。该诗以一位道德高尚、自称“懂得女人心”的“我”，劝告一位“爱听”甜言蜜语的少妇：不要“留停在浪漫的中途”、不要沉溺于“浪漫诗人”“投合你的爱好”、“也莫调弄着剧意诗情”！甚至，这位高尚的“我”还不无忧虑地提醒这位少妇，别忘了“还有一个好人，你的丈夫”。 冰心全家福 高，实在是高！一位知名作家，凭借着一把“刀笔”，用苦口婆心的“规劝”，将捕风捉影之事，书之于文、公之于众，不但使自己雄踞于“道德高地”，也坐实了林、徐二人的“不轨之情”。不但为暗中传播的流言烹油煽火，也把林、徐二人绑上了“背叛婚姻”、不仁不义的火刑架！ 林徽因与儿女（上世纪30年代） 北京的九月实在燥热，按理，到了下旬，聒噪的知了早该歇息。可这年的深秋，就像约好了一样，不管是蟪蛄还是“大麻”，都躲在老槐树或老榆树的浓荫里，可着劲儿地从早叫到晚。还好，亏得北总布胡同三号院内，只有低矮的海棠和马缨花，所以，就比围墙外面清净了好多。 梁思成、林衡因古建考察途中留影（上世纪30年代） 其实，自打6月加入营造学社以来，梁先生和林先生的时间和精力，就投入到制定学社工作规划、破解清代《工程做法则例》，以及对北京故宫部分建筑的实际测绘中去了。如果说，制定工作规划是十天半月可以完成的工作，那么，破解清代《工程做法则例》这一部书，就不是简简单单地认识那些字、读顺那些句子。而是必须比对着实物，才知道何为榫、何为卯？何为耍头、何为叉手？……而这，没有个一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向古建筑匠师的当面请教，是万万弄不懂的！至于，对北京故宫的实际测量，更是不可以道里计的大工程。墙外喧嚣的噪声，梁林二先生自然充耳不闻。再者，“清者自清”。十年前的情愫既已放下，徐、林二人也各组了家庭。所剩的，无非是惺惺相惜的才华，和一段还值得的回忆。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林徽因《那一晚》1931年4月） 徐志摩、林徽因与泰戈尔一行（1928年） 十分显然，对林先生而言，十年前付出的情感，她没有后悔、甚至有所怀念。而徐志摩呢？经过岁月的洗礼，也从孟浪的“情圣”成长为有责任感的“丈夫”。于是，他“自将磨洗认前朝”——只把往事珍藏心中，理智地说“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②。我想，这就是被冰心视为突破“男女大防”的最真实的状况。也因为事实如此，所以，徐、林二先生都没有回应“教婆”③的规劝，也没有彼此疏远。 徐志摩、林徽因与泰戈尔（1928年） 11月10日，林徽因和徐志摩等一起出席了欢迎英国著名女作家曼殊菲儿的姐夫、柏曼博士的招待会。11月11日，徐志摩离开北平南下，林徽因还致信胡适，请他转告徐志摩，让他记着从江南买两幅绣品回来，好送给柏曼夫妇。 徐志摩与陆小曼 1931年11月19日，南京。这天是徐志摩计划返回北平的日子。原来的计划是和顾维钧一起，搭乘张学良的专机由南京飞回北京，因为顾维钧临时有变，飞机改期。徐志摩20日有课，且19日晚上，在协和小礼堂，林徽因有一场面对外国使节的、关于“中国建筑艺术”的英语演讲。徐志摩希望自己能到会捧场，所以决定改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邮政班机。临出发前，徐志摩还给梁思成林徽因拍了一封电报，请他们当天下午3时，派车到南苑机场接自己。谁能料到，这一纸电文竟成了徐志摩给梁林夫妇的绝笔！ 上午八时整，飞机准时起飞。十点十分抵达徐州，徐志摩自觉头痛难耐，已有中断旅程的打算，但是最终，还是跟着飞机继续北行，结果，悲剧发生。下午两点左右，飞机抵达济南党家山时，遇上大雾，撞向山体。中国现代诗歌的开拓者和个中翘楚、才华惊世的徐志摩，就这样结束了34年的生命。 在剑桥大学读书时的徐志摩 那天下午，梁林二先生派到机场的汽车，等到四点三十分也没有消息。胡适先生闻讯后，怀疑途中有变。在惴惴不安中，北京的朋友们等待了一夜，也没有听到志摩的消息。直到第二天早上，北京《晨报》才刊出中航班机撞山、“乘客司机均烧死”的消息。 上世纪30年代的林徽因 志摩走了，于林徽因来讲，不但是失去了文学的引路人、更是失去了良师益友、失去了最美好的初恋回忆！12月7日，徽因忍泪含悲写下了5000字的长文，悼念志摩。把一个善良宽容、文理兼通、多才多艺的徐志摩活脱脱地推送到大众眼前。 上世纪30年代的陆小曼 志摩走了，于陆小曼来讲，失去了终生的挚爱，失去了一个容她、爱她，和宠她的丈夫，失去了一个永远也找不到的好男人。面对志摩的死，陆小曼最为可贵的地方在于，她“不怪林徽因魅力之大，也不怪徐志摩对他倾倒之痴。”她反倒“失去了醋意，只是怀着深深的忏悔，永恒不断。”所以，她自此以后，青灯素服，远离了灯红酒绿，惟以整理志摩遗稿为务。 上世纪30年代的冰心 志摩走了，于冰心女士而言，只是失去了一个自己从来就不喜欢的“路人甲”。于是，还没有等到徐志摩的“头七”，就在11月25日给挚友梁实秋的信中，写下了这样的语句：“徐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徐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④ 冰心与徽因 “谢婉莹”,真不愧为“Icy Heart”——“冰冷的心”！对徐志摩的死，不要说伤感，甚至没有一丝同情。即使她自称有点“怜惜”，那也要先给人贴上“不人道、不光明”的标签，然后再用戏谑的语气，嘲讽这只“蝴蝶”，没得着“女人的好处”，反倒为“女人的坏处”白白“牺牲”。至于这“女人”是谁？她又“打住不说了”。因为她懂得，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方为生花妙笔。 深受少年儿童爱戴的“冰心奶奶” 让人失望的是，这样带刺暗讽的文章，冰心还不止写了一篇，两年后，她写的另一部小说，在京华上空，又搅起了更浓厚的疑云。 （上篇完下篇待续） 2025年2月14日 永远的梁先生、林先生 注释：①1928年以后，“北京”才改名为“北平”。②徐志摩：《你去》（1931年7月）。③“教婆”，是沈从文看过《我劝你》之后，对冰心的戏称。④转引自陈新华：《风雨琳琅》P382鸣谢：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以下书目：梁再冰口述、于葵执笔：《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陈新华：《风雨琳琅》王军：《城记》曹汛：《林徽因先生年谱》曹汛：《林徽因诗文集》艾平编著：《陆小曼传》胡木清、黄淑质主编：《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浙江文艺出版社《爱眉俏语》江西人民出版社《林徽因书信集》民主与建设出版社《爱上一座城》、《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你是那人间四月天》以及，若干篇相关网文。又:本文配图多半采自网络谨此，向所有的作者和转发者致以真诚的谢意，如有侵权，请联系笔者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