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欢庆元宵节的秧歌还在娘子关下扭动，我却牵着将满12岁的儿子的手，攀爬在老家上蕫寨村凤凰山的山道上，去菩萨庙为儿子开锁。十二道拴满了铜钱的“锁”在儿子胸前晃荡，红布褪成了暗褐色，像一串风干的血管。凤凰山的雾霭漫过菩萨庙的飞崖，远看像悬着一把生锈的锁——今日要解开它。 </p><p class="ql-block">一、锁重如山</p><p class="ql-block"> 儿子脖颈的红印若隐若现，是十二年结锁勒出的痕。每年正月十五，我扎新锁架时都多缠一圈麻绳，生怕铜钱坠断他幼嫩的颈骨。去世的父亲曾说：“锁越沉，魂越稳。”可此刻听着铜钱叮当，倒像在笑我满头没有一根头发的秃。山道拐弯处，他踉跄了一下。我想扶，却见他咬牙挺直脊梁，影子投在青石板上，竟比我当年的轮廓更清晰。 </p><p class="ql-block">二、断锁时刻</p><p class="ql-block"> 终于登上了崖洞，供桌上的柏枝香火烟雾正缠着准提观音菩萨低垂的眉。我把铜钥匙擦入锁里，钥匙柄刻着儿子的生辰八字，已被我掌心汗水浸得发亮。</p><p class="ql-block">山下忽传来下董寨汉子们跑马排的嘶吼，赤膊汉子们的马蹄震得香灰簌簌而落。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儿子脖颈猛地前倾——十二年的红布锁链绷成直线，像要把他拽回襁褓。当年我开锁时，父亲可曾听见我骨缝里的裂响？ “咔嗒”。锁架散落的瞬间，他肩头一颤，仿佛蜕下一层茧。 </p><p class="ql-block">三、焚锁者</p><p class="ql-block"> 火盆里腾起的烟呛得人流泪。火星溅上他棉袄，我扑打得比烧自家谷仓还急。旁边一个长者却说：“由它烧，灰烬里能照见命数。” 红绳蜷缩成焦黑的蝶，铜钱熔成赤金的溪。恍惚看见十二个雪夜——出生时我从岳母怀里接过在襁褓里轻得能飘起来的他；五岁那年的铜钱沾着大姑的爱，十岁结锁那日他躲在山道旁哭，说怕同学笑他是“戴锁的瘟神”。十二岁这年元宵节该开锁了，出发前姥姥叮咛，开锁后，大胆走，莫回头……荆条抽在他棉裤上，三声闷响。我下手比当年父亲轻三分，却还是在他裤管抖落的飞尘里，窥见自己扭曲的倒影。 </p><p class="ql-block">四、归途锁链</p><p class="ql-block"> 下山不许说话，不许回头，我却数着身后灰烬的余温。他猛地甩开我牵着他的手，走得很快，青石板上的脚印比我的小一圈，但已不再重叠。学场坪全神庙的唢呐声追上来时，我忽然想起他满月那日：我攥着红布铜钱爬凤凰山，雾比今日还浓，锁绳轻得让人心慌。此刻的铜钱灰该落到温河了吧？那些河底的碎银，不知能否买回半寸旧时光。 </p><p class="ql-block">五、锁外之人</p><p class="ql-block"> 火盆余烬泛着诡蓝的光。山麻雀啄食未燃尽的红布碎屑，振翅时洒落几点星火。 崖洞里的石碑上有苏氏祖先为建庙和重修菩萨庙的功德名字。感叹碑文上还有他三姑的名字，只是被香火熏得模糊。指腹摩挲凹痕时，忽觉这庙宇才是真正的锁——锁着苏氏茂林堂十九代父亲的掌纹，锁着苏氏成惠成恩世祖背着枷锁从大槐树下移民到上蕫寨以来六百五十个正月十六的晨霜，锁着所有苏氏父亲想说却又咽下的“怕你疼”。 </p><p class="ql-block"> 温河上的冰裂声隐隐传来。儿子枕边，89岁的奶奶新编的红绳静静躺着，仿佛在等下一个轮回。而我的锁，早在从父亲手里接过铜钥匙那刻便系死了。一头拴着菩萨低垂的眉，一头勒进金刚不屈的肩。</p> <p class="ql-block">《水龙吟·凤凰山开锁》</p><p class="ql-block"> 大恒</p><p class="ql-block"> 雾吞锈锁悬危壁，十二铜钱凝血。青阶勒颈，麻绳缠魄，叮当嘲雪。少年浮光，山形倾处，脊如碑碣。纵香熏佛眼，蹄惊马裂，红绳断、春蚕裂。</p><p class="ql-block"> 烬里流年明灭。照当初、飘摇襁褓。瘟神笑谑，三荆尘影，河银怎借？碑篆烫魂，槐枷霜渍，咽疼成铁。听冰河碎玉，新绳枕畔，缚轮回月。</p><p class="ql-block">作于2025年春节</p> <p class="ql-block">《乙巳上元解锁凤凰山》</p><p class="ql-block"> 苏延恒</p><p class="ql-block">古径铜铃曳锈痕</p><p class="ql-block">寒襟未许坠童魂</p><p class="ql-block">烟缠柏火眉低处</p><p class="ql-block">钥启莲台命裂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二春蚕焚作烬</p><p class="ql-block">三千世债烙成恩</p><p class="ql-block">下山莫踏前身影</p><p class="ql-block">且任冰河咽晓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