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小说：送 灯 Al助作 小河水

长安亦君

修身小说：送 灯

小河水

小时候，每到正月十五下午，父亲就要带着我到老坟里给已故的先人送灯。灯笼点亮以后，父亲就指着坟茔对我说：那是你太爷的，那那是你太嬷嬷的，这是你爷的。后来，父亲老了，每年的正月十五，无论是住在乡下还是后来住在城里的我，也无论有多么忙，我都要带着女儿回老家上坟送灯。

　　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的下午，天阴沉沉的。我站在老屋门口，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再看看胳膊上篮子里糊好的几个纸灯笼和几支蜡烛，等待父亲一起出发。父亲正在屋里翻找着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修身（我的小名），进来帮伯找找火柴。”父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些许沙哑。我应了一声，转身进屋，看见父亲正弯着腰在柜子里翻找。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想起第一次跟着父亲去送灯。那时的父亲高大挺拔，走路带风。他一手提着装着灯笼的篮子，一手牵着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往老坟地走。我的小短腿跟不上他的步伐，他就胳膊一伸，把我撸起来夹在胳肢窝里。

我抬起头问：“伯，坟里又没人，为什么要给坟里送灯？”

父亲停下脚步，蹲下身来，替我紧了紧帽子系系：“这是老祖先留下的规矩，正月十五给没了的人（死者）送灯，让没了的人在那边也能看见光明。”父亲的声音很轻，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挂在他的眉毛上。

　　到了坟地，父亲把灯笼点亮，指着一个个坟茔告诉我：“那是你太爷的，那那是你太嬷嬷的，这是你爷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着灯笼里跳动的火苗，觉得既神秘又温暖。

“找到了！”父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直起身子，手里攥着一盒火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比往年迟缓了许多，起身时还扶着腰缓了缓。

“伯，要不今年我一个人去吧，你就不用去了！”我接过火柴，犹豫着说。

父亲摇摇头：“傻娃，这是规矩。只要伯还能走，就得去。”他的语气很坚决，就像当年坚持要带我去送灯一样。

　　我们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坟地走。父亲走得很慢，我扶着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踩实了，有些滑。父亲却执意要走在前头，说这样才像个带路的样子。

到了坟地，父亲照例把灯笼点亮。他的手有些抖，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我跪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已经比我记忆中矮了许多。

“那是你太爷的，”父亲指着坟茔，声音有些发颤，“那那是你太嬷嬷的，这是你爷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变成了呢喃。“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如今只有女儿，这往后我老了，连个送灯的人都没有了！”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发酸。我说：“伯，计划生育是全国的大事，只有一个女儿的又不是咱一家。这往后，给死人送灯的习俗说不定也慢慢会取消！”

　　我上前扶住他，发现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突然衰老的原因，明白了他每年都要坚持给先人送灯。这不仅是对先人的缅怀，更是一种传承，一种血脉相连的牵挂。也是对我们没有一个男孩子的担忧。

“伯，我知道了。”我轻声说，“等你老了，实在走不动了，我会带着你的孙女来送灯。——人家都说了，女子也是继承人。”

父亲转过头来看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他拍了拍我的手，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想开了。

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得更慢了。我扶着他，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温度，竟然莫名地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夕阳的余晖洒在雪地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过了几年，到了2020年正月十五，父亲没能再和我一起去送灯。他躺在床上，腿脚已经不能动了。刚吃过午饭，他就握着我的手说：“修身，快去给你爷、你婆和你妈送灯。记住，以后每年都是这个时候，不要忘了！这是老祖先留下来的习俗。”

我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于2021年离开了我们。这几年，我每年都带着女儿一家去给先人上坟送灯。走在路上，小孙女蹦蹦跳跳的，像极了当年的我。我一手提着担笼，一手牵着她，告诉她们：“这是老祖先传承下来的习俗，正月十五要给没了的人送灯，让他们在阴间也能看到光明！——送灯，不仅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也赓续着我们中国人的精神。永远不忘本的精神！”

到了坟地，我把灯笼点亮，指着老坟和几座新添的坟对她们说：“那是你老太爷的，那那是你老太嬷嬷的，这个是你太爷的……”孙女仰着头，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今年的正月十五，我自己也不能动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当着父亲面说过的话“也许，到时全国都没人送灯了！”可能成为事实。我的心态现在很好，办不到的事情干脆就不去想它。

傍晚时候，我的手机微信彩铃突然响了。打开一看，突突跳动的红彤彤的灯笼映入我的眼帘。“爸，你看，我和你孙女在老家送灯呢！”手机里传来了女儿的声音，“爷，婆，快看，灯亮了！孙女和重孙女都给你们送灯来了！”接着便看到她们一家在祖先和父母坟地里被灯笼光映红了的脸。女儿把镜头转动了一下，我看到，不远处的整个公墓，一片红彤彤的灯笼光亮。

老伴站在我身旁，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她数说我：“把你熬煎的，看有人送灯么！”

我没话说了，我知道，这份传承一定会赓续下去。

　　作者简介 小河水，原名董怀禄，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原中学高级教师，现已退休。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中国作协十堰分会会员，原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乡土文学作家，精短小说签约作家，西部文学副主编，咸阳文学院理事，曾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丛书副主编。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多次荣获文学大奖。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家在牛角塬》、《我是啷嘀当》（上卷）、《好好活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