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4 年元旦那天,我高中毕业离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挑着简单的行李往家走,一头是书本,一头是被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身后,海会寺双塔越来越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担子不重,步子发沉——路在何方?一片茫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得高中毕业英语考试,我的作文题目是《Going to the country》(到农村去)。还能到哪里去呢?一是“文革”尚未结束,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制度,为数很少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肯定落不到一个普通农家子弟头上;二是城里极少到农村招工,当工人挣薪金、拿工资几无可能。所以,农村中学生毕业后只有一条道——回乡务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年代,回乡的知识青年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能吃苦,能受累,会干农活,比城里“插队”知青少了娇气。但迄今为止,回乡务农不算工龄,城里知青下乡“插队”算正式工作时间。城乡差别今犹在,奈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农家孩子根本没有休整一说,农家也从不养闲人。刚毕业回到家,又多了一个劳动力,母亲赶快让我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两三天后,我来到大队水利队,参加村里水轮泵站引水隧洞的挖掘劳动,地点在离村三四里的双龙寺河入沁河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钻山打隧洞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靠一锤一钎一寸一寸往大山里拱啊!我们 10 个人一班,每班 8 个小时,三班倒。进洞后,两人一组,一人握钢钎,一人抡锤子,一锤一锤,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几个直径约 4 厘米、深 20 多厘米的炮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装满硝铵炸药,安上雷管、导火索,在统一口令下点着炮捻子,跑出山洞,守在洞口听炮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炮响了,响够了数,才放心离开洞口。借着月光,沿着双龙寺河溯河而上,在 3 里外的双龙寺村吃上一顿免费小米饭。肉是绝对没有的,小米干饭配上红、白萝卜加白菜,每人一大碗,吃得喷香。现在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出那个味道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吃过饭,赶快原道返回,再钻进洞里,用筐抬出炸碎的石块,把工作面清理干净,交给下一班才能下工。如果上的是下半夜班,从 0 点一直要干到上午 8 点才收工。干到清晨四五点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黎明前的黑暗——此时,东方开始泛白,突然又转黑,伸手不见五指。约半个小时后,天才再度亮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装炸药、点炮、排哑炮是打隧洞最危险的活。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五六了,还没放春节假。吃饭前我们这班点了 5 炮,只响了 3 炮。那是哑炮、瞎炮啊,弄不好会死人的。外村就发生过排哑炮时,突然炮响把人炸飞了的惨剧。但为了不影响进度,只有硬着头皮,再次钻进洞里,小心翼翼地拔出捻子,掏出炸药,挖出雷管,再重复刚才装炸药的动作。可是,再次点着捻子,在洞外等了一会,还有一炮未响!这时有人说了:“大过年的,老天爷要收人了!”说得大家毛骨悚然。但为了完成当班任务,只能再次进去,再次排哑炮装新药。这回总算响了,大家一阵欢呼,心才放进肚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危险工作,我一气干了 3 个月。每天 8 个小时也就挣 10 个工分,价值两三毛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抡锤子打炮眼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那时十六七岁的我,个子低、胳膊细、身子弱,又缺乏训练,十几斤重的铁锤往往抡不动、砸不准,但要挣工分就得干呀!一次,我一锤子砸在工友许小顺的头上,幸亏他带了柳条安全帽,砸得人家生疼,人家也不便埋怨。快 50 年了,那一锤,砸的我现在还心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那怪石嶙峋的洞里,有时也会想起不久前砸死在青山岩磺厂隧洞里的高年级同学,也担心哪天会不会也砸死在洞里!但为了挣工分,养自己,养家人,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再说,中间还免费管一顿饭,把家里的粮食也省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许是村里回来了个高中生,村干部对我这个回乡知青还比较重视。两年里,我曾代表大队到公社和县里参加了几个会议。</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一是参加县种子会。</b>大概是 1974 年初,我和公社种子站的田兴邦叔叔代表润城公社参会。我们步行到了城里,50 多个代表都住在种子站一间大房子里,睡大通铺。屋里临时烧了两炉煤火,大家挤在一起也就不冷了。我认真听讲,认真作笔记,认真思考,提出了落实会议精神的建议。但当我回村向老支书汇报时,老人家听了之后,只“嗯”了一声。原来,那时候有些事不必太当真,很可能县里组织会议,村里参加会议,都是为了完任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二是当代课老师。</b>1974 年 4 月份,本村学校一位女老师身体欠佳,休病假需要找人代课。经学校推荐,报大队同意,公社教育部门审核批准后,我正式就任了一年级老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中生教一年级,应该是小菜一碟。真正上岗才明白,教好小朋友并不容易,尤其是拼音教学。我就重新学习,虚心求教,认真施教。在教学的同时,我的普通话水平也有了长进。那年夏天赤日炎炎,虽然教室也闷热难受,但总比在大太阳下挥汗如雨劳作轻松多了,真还受到不少同学、乡亲的羡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中生代课的报酬是一天 9 毛钱。但这些现金是不能直接发到我手里的,需要交给大队,由大队换算成工分,9 毛顶 10 分工。这样,9 毛钱到我手中就变成了三四毛钱的工分值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应该说,在代课的半年时间里,我教学还是很认真的,多次受到学校和家长的好评,也与 37 个小同学结下了友谊。如今回到村里,当年的小学生虽然都已年过半百,仍亲切地称呼我许老师,感到心里美滋滋的。2019 年10 月,我请他们欢聚一堂,摆了 3 桌“八八席”,喝了一箱老白汾,照了张合影,大家都很高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三是参加县政治夜校会议。</b>1974 年冬,我代表公社各生产大队的政治队长,到驾岭公社参加了县里举办的大办政治夜校会议。那时,为了突出政治,加强对农民的政治教育,各个生产队都成立了政治夜校。因为白天上地干活没有时间,政治教育就放到了晚上,并增设了一名政治队长,主要负责组织社员们政治学习。</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赶到城里,和其他代表一起登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开进了大山。站在敞开的车厢里,山道弯弯,路窄坡陡,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随着代表们不断的惊叫,终于到了会议所在地驾岭公社驾岭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里的土地大都是一耙宽的梯田,田埂用小石头垒砌,是名副其实的穷山恶水。但是越穷的地方,大家政治觉悟越高,革命性、战斗性越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温沟倒虹工程工地上,社员们粗茶淡饭,衣着破旧,但抑制不住战天斗地的豪情,让人动容。晚上他们在政治夜校的发言,虽然都是口号式的表态,但不乏慷慨激昂——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现在的人们是无法理解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代表们集体住在驾岭中学腾出的学生宿舍。盖的被子是在村民家里收集的,被里被面虽然都是农家织的粗布,但干净暖和。驾岭在 3600 年前是商朝汤帝爷祈雨的地方,也是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活动的老根据地,但解放 20多年了,仍没改变贫困面貌。相比之下,我的家乡自然条件就好多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四是参加公社理论读书班。</b>1975 年冬,各村的理论骨干集中在公社所在地润城村,由公社党委秘书、大学生郭宝岗讲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论无产阶级专政的 33 条语录,主要内容是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反击“右倾翻案风”。</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当年的一项政治运动。但让农村青年弄懂艰深晦涩的导师语录,太难为他们了。好在我的文化水平高一些,一字一句地认真琢磨,领会得还差不多。回村后,作为政治队长,在生产队的政治夜校里,我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用农民的话,深入浅出地向不少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宣讲。其实有些内容我也弄不明白,但看到社员们似是而非的点头,似懂非懂的默认,也就满足了。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肚子可以吃不饱,但革命理论一定要武装好。</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年农民生活,一直受到大队重用。特别是时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学明对我信任有加,悉心培养。我曾担任村革命委员会委员、团支部副书记、民兵营文书和生产队政治队长。有这么几件事值得一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团支部副书记时,团支部书记是女同学李满翠,她心地善良,工作认真,也很善于跟大家合作共事,我们都很尊重她,支持她,当时团支部的工作也很活跃。可惜的是,满翠 40 岁出头就因病去世了。我在部队惊闻噩耗,着实难过了几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团支部的工作是积极的。每逢重大节日,在村大庙“三节楼”的墙体上,我负责出一期大壁报。连写带画,每次用纸 10 多张,画的工农兵、海陆空战士形象,虽然临摹的不是很像,但都是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引来不少村民驻足观看。我还配合下伏村农民画家许小苟,创作的村史组画挂满了大庙后好几眼新窑,村民分批参观,一度盛况空前。我还编写过一个小剧本,供村里宣传队表演,并亲自登台担任角色。1975 年,我参加了县农民画的创作征集活动,画的《乒坛新苗》《鱼儿上山了》等作品,在县工人体育场展出,并获县文化馆“美术作品好”奖状。原画虽早已不见,但仍存铅笔画稿。今天重睹,不免生出一番感慨,这都是当年“无师自通”的习作啊!</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还介绍了几名青年入团,其中有一名是富农家庭出身的优秀青年栗纲。虽然当年很“左”,家庭成分高(即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年轻人,基本被剥夺了政治上进步的机会,但我认同报纸上的话:“出身不由己,革命靠自己”,表现积极就应该发展,也得到了上级批准。后来栗纲还上了农校,入党提干,官至地市一级的局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团支部还办了一个“抽屉图书馆”。本来想跟大队要一间房,办个大点的图书馆,但苦于大队没钱,买不起书,团员们也捐不了款,就用村里收的20 元罚款,派我到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包书,刚好放满大队办公室一个抽屉,加了一把锁,建立了一个借阅登记表,就宣告图书馆成立,还真的有不少青年借阅。当然,作为村里的文化人,所居不能无书香,遂在家门后的墙上钉了一块板,用铁丝弯了个书档,做了个极简易书架。遗憾的是,除了“毛选”无书可放,只好再放一些上面发的宣传资料充数。书架下还安了个报纸夹,送给生产队的《山西日报》暂先放在我家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民兵营文书时,营长是退伍军人李兰州。他带我搞民兵整训,抓民兵工作“三落实”,并带我背着一只半自动步枪到邻村搞“外调”(政审),好威风!</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起第一次动枪动弹,还真有点意思。那年,县里给每个大队民兵营发了一支 56 式半自动步枪,由营长李兰州保管。我爱不释手,李营长说,那你就朝天放一枪过过瘾吧。我说,光听响声多没意思啊!我看能不能把树上的麻雀打下来。李营长就简单地告诉了我“三点成一线”的瞄准法,我对准墙外树上的一只麻雀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还真打中了,只见一只麻雀晃晃悠悠掉了下来。我跑出门外捡起来一看,麻雀肚子上有一道擦痕在渗血。头一次开枪就打中飞禽,当然开心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生产队政治队长时,晚上给社员们讲课不多,但每次都很认真。当然,这些“官”都是不脱产的,首先要带头参加集体劳动。那年,我负责带几个人给生产队几十亩棉田喷洒农药,每天起早搭黑忙碌,终于在一个特别闷热的日子,农药中毒了。高烧、呕吐、昏昏沉沉,村医给我吃了几片“阿托品”,休息了两天就撑过来了——那时人都结实,一般小病小灾奈何不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乡两年,我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理发和打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理发好办,反正农民不讲究什么发型,剪短了就行。但因没有好推子,常常夹人家头发,看着人家呲牙咧嘴又不便发作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打针就有点意思了!一天,村医李洲元感冒重了,头疼高烧受不了。我那天正好在卫生所看报,他把用开水烫过的装有柴胡注射液的注射器塞给我,自己用棉球把臀部擦了擦,让我给他“攮一针”。这咋行?他说行!“四分之一右上方肉厚部位,打!”我只有照着他指的部位一针扎下,推进药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行!”他说。就这样,在村民找不到医生时,我还真的救了几次急。</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革委会委员时,我曾参加了本村的“清欠”工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 1975 年冬天,上面要求拖欠集体钱款的村民还账。这好像很公平,但这种欠款是由于农民收入太低造成的。除了家里劳力多,挣的工分多,大队账面上有存款外,80% 多的农家都欠钱。还不了欠账,就把欠款户家里所有能折换成钱的箱柜、木料、缝纫机等,半动员半强行地抬出来拍卖。大队让我们几个年轻人跟着村干部孔水长负责这项工作。他老我们小,老百姓背后叫我们是黄世仁和狗腿子(戏剧《白毛女》中的地主和打手)。贫农的孩子成了地主狗腿子,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对欠款户报以深深的同情,但也不得不完成大队交给的任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时老百姓真穷,不少农民家徒四壁,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拿不出。每当看到这些,我总要叹口气,深深感到,社会不能再这么折腾了,农村不能再这样穷了,农民不能再这样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