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观者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住在北山的石崖之下 ,石崖高高地俯视我们住的院落,每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阳光在头上的石崖上慢慢移动,如同书卷打开。早晨的风,带着湿土地和绿草的气息从西边过来,环着石崖呼呼的向南面刮去,堡坎上的包谷瓜藤在风中哗哗的响成一片。麻雀们结队叽叽喳喳歌唱着掠过石脊由南向北而去,到傍晚的时候又由北向南飞向回,消失在北山后的山林里。</p> <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院落里主要有两排青砖黑瓦的平房,平房里居住的几十户人家每天上午都要到院坝中的水台去取水。一只三尺高的自来水龙头竖立在水台之上,水台边列着大大小小的木桶、铁皮桶。取水的人两手抱在怀里,谈论昨天的趣闻:“哎,昨晚我听见老窊子叫了,第一声在毛公馆后面,第二声就到了那边山头,怕要死人了”“谁说会死人了”“咳,你不信?”说话的人嘿嘿地笑。长桶阵消退后,张伯提着油漆桶改成的水桶和扫帚出现了,他衣着蓝色工装也不和谁说话,径直走向水台。那水桶很深,比一般人家的都大,水轰轰隆隆地注满水桶后,张伯就提桶大步进到厕所里去。那间旱坑式的厕所大家戏称为毛公馆。太阳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人们就从自家的门洞出来,端着搪瓷的痰盂到毛公馆去,见面低头嗯嗯两声算是打了招呼。毛公馆有精致的枣红色的木扇门和木格窗,但没有水冲洗,几十口人共用场所,难以洗净,所以张伯从毛公馆到水台要往返几次,时常就和我们迎面而过。</p> <p class="ql-block">  我们一群小伙伴,小霞姐、李青、张俊、赵原在一起玩得开心,爬山钻洞,或躺在山坡草地上晒太阳。小霞姐喜欢采摘蒲公英,用手捏住它黄色透亮的长茎,举在头顶,大口气一吹,蒲公英的白色箭羽就腾在风中舞蹈。那时候她在读中学,她带我去过她的学校,不过学校已经停课,操场上散着几个同学,教室的桌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那个漫长的夏天,知了在坎上的构皮树上嘶鸣,黄土缝里蜈蚣舞着密麻麻的红爪从泥缝里钻出来,蟋蟀的叫声也在四处响起。</p><p class="ql-block"> 蟋蟀守在洞门口,探出头,撑开亮闪闪的两翼,示威似的发出“曜曜曜”的叫声。摘支狗尾巴草茎,倒折再往前一抽,就成了带须的撩拨工具,在蟋蟀头前转动撩草,蟋蟀就张开斧形的大牙步步跟进。人兴奋有时忘了自己的处境,赵原就在捉蟋蟀时一忘形就从高坎上跌下来摔坏了手腕,从医院回来就用一条绷带吊在胸前。胸前吊着绷带的赵原被提油漆桶的张伯看见了,他拦住去路,查看赵原绷带里肿胀的手,用手捏了捏,脸色凝重起来:“不对呀,这骨头接反了….不行,找你爸妈去”,张伯把油桶和扫帚放在毛公馆的墙边,带着赵原走了。据说,张伯找了他的做骨科医生的同学,重新给赵原做了接骨手术,赵原的手很快就从绷带里解脱出来,脸上又有了笑容,提起洞门口的那只大白玉蟋蟀,像没事一样。</p> <p class="ql-block">  那年杨槐树叶也早早的开始零落。那天下午我在冰冷的停尸房见到了不一样的张伯,他立在两排停尸水泥台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给躺在水泥台上的小霞姐清洗脸上的血污,微光之下张伯身上的白色医生大褂异常醒目。小霞姐是29号出的事。30号中午过后,她的遗体被张伯他们几个人用木板车拉了回来,遗体用一张草席盖着,从草席里搭出来的绿色袖口和苍白的手。那年的派性斗争演变成了流血事件,小霞姐不幸成了牺牲品。</p><p class="ql-block"> 张伯把手伸进橡皮手套,从铝皮饭盒里面取出酒精,纱布,剪子,开始清洗小霞姐的头上创口。小霞姐太阳穴上的弹孔被血糊住,血迹如褐色蚯蚓驻在苍白羽薄的脸上。几天前那还是张白净泛着浅淡笑容的脸,我只是呆呆的站着,站着,一只大黑蛾子在窗角扑腾。忽然听见张伯喃喃说话:“好了,你还是漂亮的,走好啊,以后不要伤痛”。</p> <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的忽然有一天,院坝的空地上停满了工程车辆,戴藤帽的工人开始在石崖下挖掘打洞放炮,嘴里的叫笛每天都会“唧唧唧”地吹响,山里面就传来轰隆隆的巨响,脚下都能够感受到震动。工程进展顺利,进洞百米就有一个几十米高的溶洞穹隆, 缀挂形态各异的钟乳石,洞壁下有一湾泥潭向暗处倾斜。前不久修地铁,说发现数百个溶洞,我就又想起我们在大大小小的溶洞洞厅中攀爬的情景, 那真是一个好玩的去处。工程棚上的油毛毡角上总是有些缺角,那是小青、王俊他们的杰作,四顾无人就顺手扯去大块的油毛毡,卷成筒状,点燃就成了钻山洞的火炬。</p><p class="ql-block"> 大街人行道上也发生了变化,一夜之间街上人行道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占据,用木棒油毛毡等搭起了窝棚。石崖脚下菜地上也拉来了黄沙水泥砖,建起来简易的平房,紧接着就搬进来了吵吵闹闹的男女老少,刷牙洗脸倾倒垃圾,日子过得杂乱匆忙起来。院坝里的人家也开始建围墙,把门口圈起来搭自己家的厨房。建筑材料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人家砌红砖,整齐规整,有的人家到附近厂区的废墟里刨些半截砖块,还有的就在洞门口捡些石块作建筑材料,建成后皆大欢喜。</p> <p class="ql-block">  王老师家就是在这个时期从外县回来安置的。王老师家住平房的外侧,挨着毛公馆,是单位用红砖新砌的房子,房子前也搭了个院子,院门对着路,门虚掩着,走进院子就看见几盆碧绿的月季花。我常到他家去看他写字,他在中间的屋里躬身低头自顾写杯大的汉隶,一张小桌覆着长长的纸,写完一串字,抬头看我,目光清朗和善,脸颊上飘着一抹高原红。恢复高考,我们断了去街道工厂或下乡去知青点的念头,大家都发奋学习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时参加备考获取知识主要是源自课堂,没有教辅资料没有课外的信息来源,老师的学识及教学方法就成为决定性的重要资源。王老师受众多家长的邀请,利用晚上时间给院坝里的子弟们补习功课,几十个家属子弟早早地就挤坐在一间会议室里听王老师上古代汉语课。王老师讲课前没有过多的寒喧,讲课时也不看教材,直接在黑板上书写课文的原文。讲韩愈《师说》就在黑板上书写:“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每写完一段,断句标点,逐句翻译,找出并注释文中的多音字、通假字。讲《庄子·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对该文中有借代、用典句式,举例说明,由“庖丁解牛”这个成语典故讲到黄庭坚的诗:“庖丁解牛妙世故,监市履豨知民心” ,又引出一个成语“游刃有余”,又是黄庭坚的诗“谁言游刃有余地,自信无功可补天”。融汇贯通学到不少课文之外的知识,殊为精彩。讲完一段古文,王老师仰头畅怀诵读,抑扬顿挫,拟似古人的神情,使我们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绪变化,去还原文字里的情感,产生共鸣,充满对中华文化的崇拜和敬畏同时,也被王老师的学识所深深吸引。讲到兴奋处,王老师忘情地用手擦试脸颊上的汗水,却不知道手上粉笔灰沾在脸上,白花花的一块,大家掩面而笑,王老师不明就里也呵呵地笑。</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王俊、小青他们考上了大学,陆续离开了院坝。住了二十多年的青砖黑瓦平房被拆除,在原地建起了带厕所的水泥砖楼房。周末回家,看见张伯容光焕发,正乐呵呵地带领一帮孙子辈的小朋友在花圃里捡石块砖头,把自己在花鸟市场捡拾回来的花草树木种植在花圃里。在小朋友“张爷爷”的叫唤声里,花圃渐渐就有了绿色。那时张伯已恢复了工作,并成为市级某医疗机构的专家。</p><p class="ql-block"> 时光仍在流转,巨大的崖石在修路时被削平。在喧嚣的车流声里,过往车辆行人多了,道路宽阔平直,但再也找不到从石缝涌出的泉水,也不见南北飞回的鸟群,不见宝石一般润泽的石耳、石缝中碧绿的野韭菜以及三叶草上的七星瓢虫了。听不见带着草腥味的风鸣,那风鸣的声音像梦幻曲呜呜沙沙地拖得很长,一直在拽着你长时间地屏气聆听,待要换气时,风鸣也戛然而止,回味起来,那是多么舒适惬意令人神往的感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