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人生漫步篇(53)

彬宇如丹

老 实 人

父亲在世时嘱咐我，咱们李家出身贫微，凡事不要争，不要抢。不指望大富大贵，出人头地，但一定要做个老实人。
父亲就是个老实人。搞了一辈子工程设计，在蔚蓝色的图纸上倾注了毕生心血。很早的时候脊背就有点驼了，那是长期伏案劳作留下的痕迹。
在饥饿的年代里有些人搞投机倒把的勾当，父亲不为所动。粮食定量不能饱腹就挖野菜充饥。那个年代许多老百姓都患了水肿，脸上浮现着暗绿的菜色。
一次，父亲领我们去郊外采悠麦，那是退化的野生小麦品种，颗粒不够饱满。采回来后用碾子磨成粉末后烙成饼，能暂时充饥但不好消化。

父亲是大家眼里公认的老实人，家里什么都没攒下，但存有父亲获得的许多奖状。父亲不让我们往墙上贴，藏在家里不起眼的角落里。父亲的一个老同事在评价父亲时说，老李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父亲常常埋怨自己轻易就转了干，不如当个工人好。那时干部每个月的粮食定量偏低，而工人每个月的粮食定量偏高。就因为这几斤粮食的差别竟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

父亲过世较早，出殡的那个阴暗的早晨，天气有些昏沉。父亲的清灵化作一缕青烟袅袅飘升。那些获得的奖励证书也在烈火中付之一炬。世界上大凡纸质的东西一般都容易燃烧。
一个老实人远去了，看不出这个世界有什么别样的表情。几只灰喜鹊聚集在枯枝上瑟瑟发抖，一声高亢的鸡鸣冲出了夜的雾障，清冽的曙光撒满了大地。
而今，世界变得越发五光十色。老实人这个字眼已经鲜有所指了。如果用这三个字评价谁有些让人尴尬。现在许多雷人混迹于市，老实人在网络语境中也不再是个褒义词。
现在要是有人说你是一个老实人，意味着你好欺负，喜欢替人背锅，老当接盘侠。也说明你容易被人拿捏，头脑呆滞，不懂灵活变通。老实人这个鲜活的定语在这个年代也像一碟剩菜变得馊腐了。
我在中直建工企业六局开始学徒生涯时，师傅是个老实人。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认真细致。他性烈如火，爱憎分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容不得一点虚假，也从来不会逢迎谄媚。
我曾和他学习过放大样的技术。他用直尺拉出的线条笔直如轨，用圆规划出的弧度丰盈如月。他教导我做人要行的端，走的正。别信神，别惧鬼。只要做对的事就不反悔。

师傅是个雷厉风行，敢做敢为的人。只是晚年的时候患了阿兹海默症，失去了平日的威风。坐在轮椅里只会痴痴的笑。每天家里人都把他推到外面晒晒太阳，再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呆呆的望着陌生的世界，仿佛被岁月给抛弃了。

后来涉世久了，我曾和许多不尽相同的老实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集。在纷纷纭纭的世态中深深体会道，真的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命运为每个不同的老实人注上了鲜明的标签。虽然有的老实人并不是真正的老实人，但神明在天看的一清二楚。分得清谁是真正的老实人，谁是要加上引号的老实人。纵观古今中外，人的一生只有自己为自己盖棺论定。
A 是市信访办的一名普通的接访干部。长的慈眉善目，腰板笔直，行走如风。为人处世也颇有古道热肠。
世间总有不平事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矛盾，汇集到信访办一诉为快。他一边劝导，一边梳理，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熬尽心血。殚精竭虑为上访人服务。
终因心力交瘁突然摔倒在工作岗位上，同事们送到医院时已回天乏术，他未到退休之时就英年早逝了。送别的那一天，他的亲属悲戚的告诉我，亡者依然惦记那些还其公道的平民，小本子上记满了他们的名字和需求。我摸了摸他的一只大手，掌心还是温暖的，一腔热血依然没有凝固。我相信只有老实人的血液才会永远炽热的奔流着。
B 是一个普通的人大委员会退休干部。一生为使命担当，信仰不曾有半分摇曳。他虽然退休了但一刻未闲，主动找些有益的事来做。在楼前楼后种植花草，每天像蜜蜂一样乐此不疲的忙碌。美化了环境，净化了天地，引得众人交口称赞。

他把自己形容为一粒种子，播种在大众的沃土之中。不管到了任何一个地方，就要和那里的群众结合在一起，在他们中间生根开花结果。

如今他已经离开了人世间，但又有新人接替了他的事业，如今花园用他的名字命名，依然是姹紫嫣红，流金溢彩，引得蜂飞蝶舞。
C 是一个笔耕不辍的勤奋写作者，生就瘦瘦的身材，一头凌乱的白发。好似一根瘦弱的芦苇，又像一支单薄的毛笔。他在疫情期间独自被困宅中，伏卧在书台上奋笔疾书。不幸在夜半时分病发而溘然长逝，他走的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
几天后被发现时，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支笔，稿纸上的文字墨迹未干。白发还在微微的抖动着，仿佛生命仍没有走远。正如他书写的文章还从没有划上句号。
他是在创作中悄悄升灵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柔弱而坚强的文人，正在创作他的小说初女作《好大的一个秋》。外面正是深秋的季节，千木枯黄，万花凋零。送行的人把他的文稿裁成纸片当冥纸，抛撒在呜咽凄厉的寒风中，好似普天下降落了人世的第一场初雪，把个混混沌沌的世界装扮的清清白白。
D 是一个中型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出身贫寒但心气很高。因两只眼睛生就的一正一斜，就有了“政协主席”的不雅绰号。别看他貌不惊人本事却大的很，没有耗用多少年的时间，摇身一变就成了京城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进步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后来传出消息他因违纪而被审查了，最终被判处17年有期徒刑。如果服刑期满也将是个年过七旬的垂垂老者了。组织上对他的审查结论很严厉，字字让人振聋发聩。
审查结论中追责他毫无理想信念，对组织毫无忠诚之心。政治品行极端卑劣，长期大搞政治投机钻营，编造个人履历，挖空心思跑官要官，处心积虑的试探组织态度，对抗组织调查。措辞之严厉还是很少见的。
E 是个权倾一方炙手可热的人物。农民出身，没有多少文化，喜欢唠些乡下嗑说些荤段子。做过一些老百姓认可的事。他经常放些粗话彰显个人不同凡响的执政风格。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志在必得的高官，也会在一天东窗事发，而且贪婪的让人触目惊心。
办案人员在清理他的不义财产中竟然烧坏了三台验钞机。暗宅中还藏有各种名表、名烟、名酒、古玩无数。尚有四十多套房产遍布于全国各个省会城市。
就在事发前的一次反腐工作会议上，他还郑重的告诫台下的人，当一把手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责任大，风险高。颇为解嘲的说当官最好当副的，吃菜最好吃素的，穿衣最好穿布的，博得台下一片哄堂大笑。
人生大世界，共用一个大舞台，投胎来世的每一个人在舞台上都有表演的机会。生、旦、净、末、丑，身份各不同。只有老实人不施粉黛，常常素面朝天，在舞台的角落里扮演着无关紧要的角色。
但是，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了这些手脚规矩的老实人，世界肯定将会污浊不堪。没有了老实人，定将道德沉沦，信仰走失，是非混淆，世道又怎么会安宁？
这个世界太浮躁了。我常常想，假如没有了那些老老实实的人，留下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用呢？……

2025年2月12日
插图:林雪梅
审正:梁 刚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报告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 。曾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 、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 、出版四部文集 。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集奖， 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