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记者范长江

金 平

　　在中华传统文化里，人们对学识渊博清风劲节，谦逊有礼宽厚待人的文化名人，常常以“大”尊称。如大先生、大学者、大教授、大作家、大诗人、大画家、大师巨匠 ……。而今天我们缅怀的大记者范长江，就是其中一位。

　　乙巳蛇年立春日，恰在正月初六。还在春节假期的人们，沐浴立春难得的阳光出门走动。好多车、好多人专程来参观瞻仰范长江故里。车场爆满，交警指挥车辆顺路边依次停放。

　　范长江纪念馆，坐落在内江市东兴区田家镇，距内江主城区12公里。是收集保护、陈列展览、宣传学习范长江生平和思想的名人纪念馆。2006年经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局批准同意启动故居修复，2009年在范长江诞辰100周年之际建成开馆。并于2014、2017、2021年三次提升改造，形成范长江生平事迹陈列馆、范长江故居、长江大课堂三大展区，现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范长江故居的核心展区，是他1909年10月出生及少年时代生活学习的旧宅。故居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为串架镶板结构，小青瓦屋面，四合围院格局，系典型的川南民居风貌。经多次整修，现展陈面积约530多平方米，复原了范长江当年的家庭结构和生活实景，再现了上世纪初川南乡村的社会生活风貌。

　　一座经历百年风雨的农村大院，曾居住着范氏家族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范长江的祖父范延馨有五个儿子，范长江父亲范昌光排行第四，五个儿子成年后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按川南乡村习俗，家族几代人围住在一起，于是范家建起了这座横向排列、拥有四个天井的大宅院。2009年政府出资仅修复了中间一座院落的正堂屋和两侧厢房，范长江一家当年就住在东南厢房的末端。

　　范长江的站姿塑像，安放在故居院场的中央。他文质彬彬的气度和若有所思的神情，就像他生前撰写的那海量的新闻稿，透着忧国忧民、抑恶扬善的激情与睿智。午后，冬日钻出云层，给塑像镀上暖洋洋的光泽 ……

　　范长江的父母养育了三个儿子，长江是家中长子。1909年10月16日，他就出生在父母的这个房间。之后两个弟弟陆续出生，三兄弟共居两室，就在父母卧室的隔壁。

　　祖父范延馨是清代状元，遍读经史学富五车，他孜孜讫讫诲人不倦，在范氏大院办起“三希学馆”，他把自己的寝室安顿在学馆隔壁，担当起启蒙教诲、研学培养范氏后代的大任。在众多的孙子女中，范爷爷最看重聪慧好学、刻苦努力的范长江。

　　“三希书馆”亦称私塾，既是家族的私家教育场所，也是乡村孩子童年的成长天地。所谓“三希”即古人追求的 “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的人生理想，语出宋代大儒周敦颐的《通书 . 志学》，此乃儒生学士修身养性，安身立命之法宝。长辈给范长江取名“希天”对他寄予厚望，意在勉励其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

　　故居中心的位置是堂屋。堂屋陈设有祭拜祖先的香火案台，会客所需的木椅茶几，墙上悬挂着条幅字画；“厚德载物”的大匾俯视儿孙，最为醒目。在川南乡村的民宅中，堂屋是最神圣的地方，按传统习俗这里要安放祖宗香火牌；正中 “天地君亲师” 的神位，反映了古老民族“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皇权至上的政治观，祖先崇拜的伦理观和尊师重教的教育观。

　　依次顺序的房间是饭厅、厨房、豆腐房、农具间和农作物加工小作坊。少年范长江下课后经常在这里忙碌劳作，为父母分担家务。

　　范氏家族声名显赫，家学渊远。先祖范仲淹是北宋杰出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宋仁宗时他辅佐朝廷发起“庆历新政”，推行改革。不久新政受挫，范仲淹自请出京，历知汾州、邓州、杭州、青州。皇祐四年改知颕州，在扶疾上任的途中逝世，享年64岁。宋仁宗亲书其碑额为 “褒贤之碑”，谥号“文正”，世称“范文正公”。

　　范仲淹文武兼备，智谋过人。无论在朝主政出帅戍边，均系国之安危、时之重望于一身。他领导的庆历革新虽只推行一年多，却开北宋改革风气之先河，成为王安石变法的前奏。其倡导的 “眷怀道义山河重，出手经纶社稷康” 的革新思想与品格节操，对后世影响深远。家风传世、家训凿凿，对范氏后人“诗礼传家”的优良家风更不可低估。

　　在遭遇朝廷一贬再贬之后，范仲淹应好友岳州知州滕子京盛邀，为刚刚修缮竣工的岳阳楼写赋。文正公一生都未见过岳阳楼，却审时度势有感而发，他秉笔直书暢抒胸臆，终成名篇。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的千古名句，一直传扬至今！

　　紧临故居新建了 “范长江生平事迹陈列馆”，数千平方米的展厅里用大量历史照片、实物和文献资料，包括他使用过的钢笔、眼镜、照相机，去陕北的行军地图、御寒的羊毛手套等，以及大量的文稿真迹，真切全面地介绍了范长江学习工作、不懈奋斗的一生。

　　1927年刚满18岁的范长江受革命思潮影响，加入贺龙部队的学生营，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

　　1928年秋，19岁的范长江到南京考入中央党务学校（后逐年改名为中央政治学校、中央政治大学）他选学了乡村行政系，学习探索振兴中华的道路，立志 “在穷乡僻野间建立理想的世界”。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东三省，国民党实行不抵抗政策，还压制学生运动，范长江愤然离校北上。

　　1932年初，23岁的范长江在北平勤工俭学，9月进入北大哲学系，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1933年日寇攻占山海关直逼北平，面对危局他清醒地认识到“从读书中找出路”行不通，必须立即抗日！他参加抗日义勇军后援会，运送物资去东北；还组织“北大学生慰问团”赴喜峰口、古北口慰劳抗日军队。

　　在广泛的社会活动中，范长江展露了非凡的新闻写作才能。1933年下半年24岁的范长江涉足新闻事业，他废寝忘食为北平《晨报》《世界日报》和天津《益世报》撰写的通讯稿引起了社会积极反响。《大公报》立聘他为特约撰稿人，从此范长江对社会问题研究的范围越加广泛，新闻作品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

　　1935年5月，为了深入了解红军长征的真实情况，考察西北地区的历史与现状，范长江主动向《大公报》请缨，作为报社的旅行记者，开始了他新闻职业中最重要的考察与报道。

　　经过数月的艰难爬涉、悉心观察和采访写作，范长江从西北穷乡僻壤发出的采访报道，陆续刊登在上海出版的《大公报》上，形成读者翘首以盼、争相阅读的文化奇观。之后，他把西北之行的作品汇编成《中国的西北角》和《塞上行》两本书公开出版发行，引起读者热购。“未及一月，初版数千部即售罄”。几个月内连印九版。《塞上行》也再版多次总印数超十万册，在当时新闻界卷起红色波涛，一时间震惊全国。

　　而几乎同时，美国记者埃德加 . 斯诺（Edgar Snow）在宋庆龄的联系和帮助下，有机会到访了陕甘宁边区，成为第一个进入陕北地区采访报道的西方记者。在延安他与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深入交谈、又到边区各地访问，广泛收集红军长征的史料，于1937年写成驰名中外的杰作《西行漫记》又名《红星照耀中国》。2019年，著名导演王冀邢根据斯诺的原著改编拍成同名电影。

　　范长江曾手书 “手无寸铁兵百万，力举千钧纸一张” 的条幅，来概括新闻记者的社会影响力。当年范长江和埃德加.斯诺并称为 “东西方记者之双雄” 声名鹊起，为人民所景仰，他们的笔底波澜、锦绣文章，恰恰印证了这样的道理。

　　在西安采访周恩来时，范长江提出了希望到延安采访毛泽东的请求。报经党中央批准后很快成行 —— 1937年2月6日由博古、罗瑞卿陪同，范长江踏上了去往延安的路 ……

　　2月9日范长江到达延安受到热情欢迎，毛泽东、张闻天、朱德、刘伯承、林彪等领导人出席了欢迎晚宴。当晚10时许，就在毛主席居住的窑洞里，一桌、一椅、一凳、一炕加一只木炭火盆，范长江围绕中国现阶段革命的性质、抗日战争的战略问题等，与毛主席通宵达旦进行了长达十小时的交谈。次日清晨，又遵毛主席指示赶往上海，在《大公报》总经理胡政之支持下，报纸刊发了长篇通讯《动荡之中的西北大局》引起各方注意。

　　1937年11月8日，范长江参与发起和组织的中国青年记者协会在上海成立，提出“为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呼号”。“青记”团结广大爱国进步的新闻工作者，在抗战时期发挥了重要作用。“青记”是中国记者协会的前身。2000年11月8日被国务院确立为“中国记者节”。

　　采访延安后，范长江的新闻职业更加充实。他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广泛联系各界人士，写作了大量新闻作品。他把 “坚持真理的火炬，在夹攻中奋斗” 当作座右铭。1939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周恩来身边工作。

　　1940年12月10日，范长江在重庆与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民盟中央主席沈钧儒的女儿沈谱结婚。当天邓颖超专门为他们结婚写了贺信。1942年范长江被组织委派去了延安，先后担任《新华日报》华中版社长，新华通讯社总编辑，《人民日报》华北版总编辑。

　　新中国成立后，范长江历任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社长，国家科委副主任等职，但他依然保持廉洁自律，砥砺进取的作风，长期在浙江省诸暨县安平公社蹲点，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回内江县田家公社老家时，看到乡民食不果腹，当即协调县政府调拨专用粮赈济饥民。

　　范长江对自己和家人严格要求节衣缩食。担任要职后，上级分配他家一处条件好的“适园”四合院，他深感不安，吟诗曰：“适园不复是我家，重重叠叠路径斜。工农遥隔云天远，回望小院味如鸦”。于是让自己孩子睡上下床，腾出房间给单位同事居住。生病时，他认为自己没上班白领了工资，曾两次让夫人沈谱上交工资，每次1000元。还化名将自己稿费收入的一部分捐赠给国际红十字会，体现了范氏先祖 “先天下之忧而忧” 的人生情怀。

　　就是这样一位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才华出众兢兢业业的大记者，好领导，却在1966年开始的文革十年浩劫中，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受到严厉批判和非人的折磨，最后被下放河南确山“五七干校”，身心受到严重摧残。1970年10月23日投井身亡 …… 终年61岁。

　　我在网上看到《文革中不幸遇难的文化人》，文章罗列了朱生豪、老舍、邓拓、杨朔、田家英、傅雷夫妇、上官云珠 ……，一长串英年早逝的当代文化名人，范长江排列在第20位，令人悲从中来！更令人唏嘘的是，《人民日报》的另一位社长、优秀新闻工作者，范长江的继任者邓拓也在其中。

　　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后，范长江的骨灰被接回北京，安放在八宝山革命公墓。1978年12月27日，范长江追悼会在八宝山公墓举行，胡耀邦代表党中央致悼词，宣布为范长江平反昭雪，恢复名誉。千里之外的河南确山，乡亲们在范长江遇难的那口井台上，建起一座风雨亭以作纪念 ……

　　范长江生平事迹陈列馆的最后，是一幅巨大的纸雕作品 —— 从正面看是他表情凝重、若有所思的黑白照；而当你走到展厅出口，蓦然回眸却是一幅浩浩荡荡的《川江入海图》，上书笔力遒劲的十四个大字：

遗文永与民魂在，千古长江涌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