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南北大院——《少年》第九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大院里的领导干部陆续解放了。这里说的“解放”,是特指经审查撇清了曾加于头上的罪名,重新安排了工作。</p><p class="ql-block">曾经被打入牛栏的人大多回来了。那些自杀的、斗死的,死就死了。难怪老祖宗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孺子算了算,大院里死了有七八个人。听说陈专员的老婆孩子被他们老家的乡亲接回去了,陈姨说,她死也不会再踏进海城一步。</p><p class="ql-block">大院里又恢复一团和气,邻里之间又有了往来。仃仃回来了,安排在机关打杂,说是临工,不算干部。她不是去了缅甸“革命”么?居然能全身而退!孺子想起了她以前说的话,她爹爹“学生遍天下”,尤其是东南亚,没有她爹爹办不成的事。她爹爹已经退休,常在大院里走动,眯着花白眉毛下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仃仃的弟弟分配在汽车修理厂,成天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晃来晃去。见着孺子,他抱怨道,他姐姐去云南前把一叠子集邮册给了他,这次回来又要了回去,说是当时只是托他保管,“说话不算话!”</p><p class="ql-block">仃仃遇见孺子,向他打听番客仔,听说番客仔去了香港,叹道:“当年我怎么那么傻,让他淘去那么多好东西!这个人,去了香港,肯定能发财。”</p><p class="ql-block">这几年,爸爸的工资被扣发剩一点基本生活费,如今也一次性补发了。家里等于发了一笔小财。爸爸说:“谁说坏事不能变成好事呢?要是工资月月照发,肯定存不了这些钱。”</p><p class="ql-block">要置办的东西很多,妈妈叫晨风回来帮忙。孺子在家,但他不谙实务,这也是家里的共识。爸妈屋里换上了一架木床,虽然样式简单,但比起原来的条凳架铺板好多了。添了一部红灯牌收音机,这是孺子最高兴的,有音乐可听了。爸爸提议买几条毛毯,晨风带着孺子跑了几家商店,给爸妈买了一条厚的素地提花羊毛毯,给佳雨买了一条枣红色提白花的。另两条素色的薄些便宜些,给孺子的是耐脏的灰黑色,给晨风自己的是军绿色。爸爸又掏出一张五金交电公司的单车票,说是一位同事帮忙弄来的,让晨风到百货大楼提车。家里那辆自行车实在太老太破了,是该换换了。</p><p class="ql-block">还是晨风带孺子去。百货大楼人头涌涌,挤到五金交电柜台前,提了车,是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很漂亮!晨风各个部位检查得很仔细,见晨风蹲下去抓着脚踏转动检查链条,售货员不耐烦:“不用试了,总是要让修单车的师傅校车的!”晨风头也不抬,说:“要当面看一看的,检查一下零部件。”孺子很惭愧,假如是自己来,肯定推了就走。</p><p class="ql-block">孺子正俯身看晨风检查,冷不防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孺子忙转过脸看,笑眯眯看着他们的竟然是闻笛!晨风也站了起来,但很冷淡。孺子想,她大概还记着闻笛1968年不肯收那包材料的事吧。闻笛的样子却像毫无芥蒂,笑嘻嘻地问姐弟两人的近况,又自我介绍说他到复旦一年多了,学业很顺利,他现在是学校团委的委员。他一定努力,争取毕业后能留校。孺子差一点就把晨风当年因为拒绝“可教育好子女头衔”放弃上大学机会的事说出来,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到底忍住了。晨风依然冷淡,孺子觉得她太较真了,闻笛避祸是可以理解的,亲戚旧交尚且避之不及,何况闻笛!</p><p class="ql-block">闻笛问,今年大学招工农兵学员要恢复文化考核了,你们怎么打算?晨风说,我已经在温课了,应该有把握。闻笛问,孺子你呢?孺子说,我只读到初中三年,参加文化考核要补高中的数理化,太辛苦太麻烦。反正招工已经定了,有了饭票,无所谓了。孺子笑嘻嘻说:“我向来胸无大志,你知道的。”闻笛摇摇头,说:“你那么聪明,有才华,不上大学太可惜。”</p><p class="ql-block">分手时,孺子告诉闻笛,爸爸已经解放安排工作,他看到,闻笛眼里一刹那有亮光闪烁。</p><p class="ql-block">经过甄别,周伯伯放出来了。他给赫鲁晓夫写信是1959年的事,那时表面上还大唱中苏友好,还没有“苏修”这个概念,哪来什么“苏修特务”?小鹊被侵害时还是未成年人,自从领袖重视知青的处境后,小鹊也被列入救援的名单,以病退的名义回到了海城。知青之间传闻,她与那个老瘸子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留在男方家里。男方亲族的态度很坚决:是他们的种他们的根苗,母去子留,天经地义。</p><p class="ql-block">小鹊的事,在家里是个禁忌的话题,这点大家有默契。这天爸爸回来突然说,过两天周伯伯和小鹊要来辞行。周伯伯的老同学邀他到北方住一阵子。这个同学爸爸也熟,是在北方一个大工业城市工作,是一家军工厂的总工程师。周伯伯给老同学写信,想在那儿给小鹊找个工作,毕竟那里就业机会比较多。那位总工程师回应说,到工厂里当个学徒,应该问题不大。远走他乡的原因不言自明,妈妈和孺子都不说出来。</p><p class="ql-block">爸爸说要请周伯伯和小鹊吃饭,他来下厨。妈妈说,要不还是火锅吧,你哪有时间?爸爸说,时间只要挤,是可以安排的。“我不喜欢火锅。火锅看起来什么都有,其实什么味都混在一起,本味倒失去了。”爸爸琢磨菜谱,说:“现在鳊鱼最肥美,来做个清蒸。”妈妈说,“算了吧,老周是个急性子,鳊鱼刺太多。”爸爸点头称是,说:“那就还是桂花鱼。想来想去,还是护国菜吧。”孺子自告奋勇帮厨,他说白羽妈妈教他做牛奶鸡,他学会了,让他露一手,爸爸点头应允。妈妈说:“是不是还得有一道甜品?”孺子和爸爸都笑了:“羔烧白果!”果然都记得周伯伯让羔烧白果烫了嘴。妈妈问:“他们还回来吗?”爸爸蹙眉道:“难说。假如小鹊在那里找到工作,老周就不一定回来了。”当天晚上,妈妈就把爸爸那件旧毛衣拆了,赶着给周伯伯织护膝。妈妈说:“北方可是冷!”孺子问为什么不买新毛线?妈妈说,你不晓得,这是英国的重磅毛线,粗,别看旧了,比新的还暖和。</p><p class="ql-block">到约定的那天傍晚,敲门声响起。孺子赶紧起身,拉开门。几年不见的周伯伯头发几乎掉光,却依然面如满月、眼锋犀利。在西北呆了四年,他怎么扛过来的?跟进来的小鹊,跟孺子上次见的样子大不同,胖了、白了,半垂着长长的睫毛,浅浅地笑。孺子糊涂了,小鹊该是什么样子呢?文革前的样子、在牛尾寨的样子、现今的样子,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小鹊?</p><p class="ql-block">爸爸下厨,妈妈陪客人说话,孺子进进出出。孺子来客厅,周伯伯拉住孺子的手说:“大小伙子了!”周伯伯的眼睛湿润了,孺子也有些难过。周伯伯问:“还看书吗?最近有什么好的新书?”孺子说:“看的。最近在看《叶尔绍夫兄弟》,向同学借的。在咱们这边是内部书,在苏修那儿是批判的书。”妈妈很快瞥了孺子一眼,周伯伯觉察了,笑道:“没关系的,还能一辈子不提苏修两个字。这本书好看吗?”孺子说:“还行吧。”周伯伯说:“俄罗斯人爱写兄弟,或双峰对峙、或参差掩映,特别有意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看过?”孺子说:“那可不能比。陀思妥耶夫斯基跟鲁迅一样,一个民族只出一个。”周伯伯击节赞赏:“对头!他们都是民族灵魂的刻划者,唯一的。”妈妈笑道:“你们聊起来不像隔着辈。”“那是!”周伯伯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这里不老。”妈妈叹了口气,说:“雷劈下来也轰不掉你的天真。”周伯伯转脸看向孺子,问:“我记得你俄语不错,还记得多少?”孺子说:“从1966年停课算起,好几年了,忘得七七八八。”周伯伯说:“可惜了,你本来应该继续自修,如果能阅读俄文原著,大不同。看了就知道,再好的翻译也减了成色。”孺子心里嘀咕,要不是懂俄文,你也不能给赫鲁晓夫写信。周伯伯顾自叹道:“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太美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勾魂摄魄,我对柴可夫斯基的喜爱远胜贝多芬。唉,想去看看托尔斯泰的故乡,这辈子没指望了。”小鹊轻轻叫了一声爸爸。孺子点头起身道:“我先做菜去了。”</p><p class="ql-block">孺子把牛奶鸡配好料,放在炉子上炖,又出来陪客人,他怕妈妈找不到话说,妈妈向来是寡言的。但他惊奇地发现,客厅里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在侃侃而谈。孺子细想去,这竟是妈妈对客人的体贴。让周伯伯和小鹊说什么呢?“往事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妈妈正兴致勃勃讲他们干校的旧事:白天干活,夜里就开批判会。天天如此,大家都腻了烦了。本来就累得半死,还得耐着性子听那些套话。批来批去,实在没什么好讲的,就翻旧账,旧账也翻烂了。这天晚上批判的靶子是老张,老张是所谓历史反革命,其实就是中学时被班长登记进了三青团。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没参加过任何活动,直到解放清理三青团档案才知道这回事,真是冤死了。他说,也怪自己平日跟班长走得近,班长以为是给他的福利。每次翻老张这本账,老张都絮絮叨叨辩白,主持人就让他端正态度,大家听熟了的。那天,主持的家伙知道妈妈跟老张的老婆最要好,说妈妈在食堂打菜见了老张和他老婆都多打了一勺。见妈妈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就点名让妈妈上去发言。妈妈上去后实在找不到话说,指着老张,半天开不了口,只好大声喊道:你呀你呀你呀......,干脆手一甩走下台来。大家起初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哄堂大笑,笑得屋顶都要塌下来。老张和他老婆也笑,主持人那坏种也笑,批斗会开不下去了。过后,大家遇见老张,就叫他“你呀你呀你呀”......</p><p class="ql-block">周伯伯朝妈妈直竖大拇指。</p><p class="ql-block">孺子呆呆看着妈妈,他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脸颊涌上红晕、眼睛闪闪发亮。想想也是,自己看到的都是家里的妈妈,家门外的妈妈何曾见过?</p><p class="ql-block">爸爸精心做了几道菜,周伯伯却对孺子的牛奶鸡特别赞赏,对爸爸说道:“雏凤清于老凤声啊。”爸爸摇头笑而不语。小鹊只是笑笑,得体的笑。</p><p class="ql-block">客人告辞时,妈妈拿出羊毛护膝给周伯伯。爸爸说:“她加了两个夜班。”周伯伯眨巴眨巴眼睛,对妈妈说:“当年没追到你,是我的重大损失。”又拍拍孺子的手臂,朗声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孺子知道是李白《忆秦娥》上阙的末两句,随即轻声应出下半阙的末两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站近了,孺子觉出自己已经比周伯伯高了半个头。临出门,妈妈拉着小鹊的手,抚摸着小鹊的手背,忽然哽咽了。爸爸和周伯伯都有些尴尬。孺子知道妈妈的伤感跟自己有些关系,垂首无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