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寄人间雪满头</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白居易和元稹,是一对文坛知己,相扶相携,情同手足。纵观唐代,友情能超过这哥儿俩的,找不到第二个。元稹辞世九年后,白居易梦遇故知,由是写下了七律《梦微之》,其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两句,其意切切,其情戚戚,堪称怀人诗章中的绝唱。</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人时时惦念,是件幸事;一个人身归大地,有人时时怀念,也是一件幸事。惦念与怀念的,不仅是友人,更多的是亲人、情人,甚至仇人。</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间,我先后送走了祖父、外公、母亲与父亲。祖母在我降生之前七年,就因胃病而早逝了,还没活过六十岁。我时常打量着遗像上的祖母,心想她能不能走下供桌,摸摸我的头,或者把我冻得发红的小手,埋进她的衣襟,好好暖和一下。遗像上的祖母目光澄澈,神情安详,谈不上姣好,但却五官周正,让人看着心里踏实、亲切。父亲在世时,祖母一直活在父亲心中,还偶尔通过父亲的言说走到了我面前。父亲重复的,总是这么几句话:你奶的病叫耽搁了,要是现在,一定能治好。唉,是胃病要了你奶的命,血能吐一瓦盆。说着说着,父亲的老泪也快淌满一瓦盆了。祖母父苦,自民国十八年自乾州逃荒而来,至死没回过一回娘家。倒是分产到户后,她娘家侄子来过一次,那时祖父也过世一年多了。乾州表叔是个柳拐子,患了肺结核,病情发展到后来,大口大口吐血,辘轳没把了,只能坐等黑白无常带走他。父亲知道后,看望过一次,此后不久表叔就魂归泉下了。父亲长叹,你表叔活得苦焦啊,都啥年代了还溜着精席,毡都没一张,招待人的好饭就是涎水面,吃了细面不喝汤,汤倒回锅里,再盛面舀汤,一般人,还真下不了筷子。表叔穷困,我是有印象的,他来我家做客时,还脚穿黄胶鞋,衣领摞着衣领,衬衫上套着线衣,线衣上套着罩衫,罩衫上缀着四个衣兜,袖口都磨烂了,肘部都磨白了。但表叔人实诚,刚好赶上我家打井,摇辘轳往上绞土的活,他帮衬着干了三四天。</p><p class="ql-block"> 祖父是1983年后季走的,和祖母安葬在上冯村南端名叫小咀的地方。小咀是村子里的公墓,坟头挨着坟头。每年除夕、清明节,父亲必带领我们去上坟,磕头,焚香,烧纸钱。纸钱不能用木棍翻动,说是烂了亡人就拾不到了,拾了纸钱,亡人在另一个世界就可以买这买那。比如祖父,可以买豆腐,买旱烟,买烧酒,买火车头帽子。念了书后,我觉得这是迷信,三尺黄土之下,疼爱我的祖父,不过是一堆白骨而已。我们这么做,不过是从俗,不过是昭告乡邻,祖父的血脉在延续,他在人间的印记,还贮存在亲人们的心里。然而我很少梦见过祖父祖母。</p><p class="ql-block"> 母亲与父亲,倒是一年半载就会在幽梦中现身,似真似幻,我惊醒后,他们却无影无踪。也许他们的魂魄还不曾走远,还在大气层中飞蓬一样漂泊不定。唉,但他们的肉身一定化光了,遗骨像冰雪一样寒,像月光一样白。</p><p class="ql-block"> 没承想,不经意间,我也活成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夜深人静之时,缅怀父母的各种好,检思自己的愚钝和不孝。前几日在王卫权先生的作品分享会上,一文友笃定地说,王先生的散文集《留一点爱给母亲》,既是他行孝的记录,又是他献给母亲的大礼,在母亲有生之年,有这样的醒悟与修为,真是难能可贵。行孝须真,尽孝须早,等到至亲谢世,才著文追思、歌咏,就有些作秀了。</p><p class="ql-block"> 与卫权兄相比,我留给父母的爱,与父母给予我的爱,简直是一滴水和一汪清泉的关系。怀着歉疚,我一天天老去,直到霜雪满头,直到梦中的父亲嗔怪我:你头也白了!仿佛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抄袭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