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妹是农村人,小我两岁,个子高挑,近一米七,腰不弯,背不驮,老了后,鼻梁上架上了金丝老花镜。我说她像个退休的乡村女教师,她呲着牙笑,笑声朗朗的。这声音像她的性格,不会遮掩,做人做事都是直截了当。</p><p class="ql-block"> 大妹育有两子一女,三个小孩都是乖乖儿女。老大是女儿,初中毕业就闯世界了,也没怨言说娘老子没让她多念几天书。老二虽是初中毕业,小俩口凭借自已的勤劳,在县城里属于有房有车一族,也能写一手很好的、能称得上书法的毛笔字,算得上一个有出息的男子汉。老三的手聪了得,八九岁就能在镇上写春联卖钱,大学书法专业毕业后,独自闯荡上海滩,在上海置房娶妻生女,有了自已的工作室,还开办了一所培训学校。他的书法、篆刻作品在全国性的展会上屡屡入展,在业界被誉为青年篆刻家,对此我一直引以为傲,他的成就在老家也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大妹却不显摆,别人夸赞她的儿女,她心里兴许有点儿小得意,却懒得附和于人。大妹过惯了收敛的普通日子,要她高调她都学不会。应该说我大妹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滋润的。</p><p class="ql-block"> 但是,她有她心里的苦,这苦苦过了黄莲,她不便说与人听,自己一直隐忍着。我是一直期望着她把这苦楚忍到结茧,让这茧结成疤,不再有苦汁流出来,但她做不到,别人也无法帮助她,更无法替代她。人伤了,可以修复、自愈,心伤了,就是永远的痛。这痛是钝刀子割肉,持续着剜心的痛。</p><p class="ql-block"> 大妹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是一个吃不上米面的不管生也不管养的困难岁月。那时,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看得金贵,家里仅有的米饭都是我享用了,尚可是优质资源是轮不到她的。后来听说,大妹出生后,母亲没奶水,大妹连米汤都没得喝的,可怜的大妹饿得哭声都是游丝一般,母亲把菜叶剁碎后煮成莱糊糊给她喝,她喝得直翻白眼。</p><p class="ql-block"> 大妹一直都是瘦精精的,恐怕是与小时候营养不良有关系的。</p><p class="ql-block"> 大妹只上过两三年学,认不得几个字,小小年纪就被差到野地里割猪草,做农活。那时,每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也许她并不觉得自已有多少苦,事实上,她就是一朵苦菜花,经过风,历过雨,在凄风苦雨中野蛮地生长着。</p><p class="ql-block"> 我十九岁就离开家了,除却在一个叫五石丘的地里兄妹一起摘过棉花外,有关她的记忆着实不是很多、很鲜活了,今日想来,我都觉得自已太不守道,枉为她的兄长。</p><p class="ql-block"> 她一直生活在农耕文化的大背景里,一旦离开了这个背景,就像鱼儿离开了水,鸟儿离开了天空,横竖都不自在。她现在在上海带孙女,但她并不觉得特别的快活。不快活,不是儿子儿媳不孝顺,她是觉得两个儿媳都是顶好的,但她还是觉得活得不自在、不自由。不自在自由,不是儿女们的外来限制,全在于她内心深处对人对已的心理评价。她看到孙儿们乖巧,儿女的小日子红红火火,心里喜滋滋的,但有个脑疼脑热又要儿子儿媳费力费神,又觉得很是不该,自己不该成为他们的负担。其实,儿子儿媳都是孝顺人,她有什么事,只要肯说出来,都由着她,更谈不上嫌弃。</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是像魔方一样,掰去掰来,总是难得掰出究竟来。许多时候,人一旦过于严苛自已,心里就不舒坦了,大妹就属于太律己的老太婆。律己者往往习惯于揣摩,揣摩多了就是自己往自已身上绑绳索。</p><p class="ql-block"> 近日,我在追《六姊妹》,我是希望我的大妹能像奚美娟饰演的角色,做一个收放自如的母亲,在不知不觉中做好儿女的精神领袖、人生导师,她实在做不到。大妹好像是个完美主义者,她有她的生活方式,她不忍看儿女生活中正常的瑕疵。好在她还是理性的,不瞎掺和。不瞎掺和对儿女的小日子是好事,但对她来说,是隐忍,是干着急。</p><p class="ql-block"> 应该说,她儿女的家庭是很完美了,但她不以为然。她说,驴子屙屎外面光,两个儿子要还房贷,不晓得这房贷要还到哪个猴年马月,孙伢们要上好学校,他们不得不拼命挣钱。待自己动不了的时候,还不是伢们的负担。这是她的一块心病,每每说起,她都是哀声叹气。我宽慰她,六个儿女辈都是懂事理的孝顺人,没有一个不管她的。她说,越是伢们孝顺,自已越是不过意不去。我不好说她的这反向思维不好,会把自已的生活搞的越来越局促不安,也让伢们不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 大妹是个母性十足的农村妇女,她本就低到尘埃了,却操着整个大家族的心。她像母亲一样心疼弟弟,她说他的苦、他的劳累、他的疾病、他的不可预知的未来……小弟有眼疾,她怕他瞎了,跟儿子说,舅舅的日了不好过,要儿子掏点钱,帮一帮苦难中的舅舅。我跟她说,说话做事不要过界了,她不该要儿子承担这额外的责任。她不说话,她兴许是以为这是外甥该尽的义务,舅舅有难了,外甥咋就袖手旁观呢?我的大妹不晓得亲情也是有边界的,隔代如隔山,默默地关注也是一种孝道,外甥自然晓得该出手时就出手,马虎不得,但谁没有难处呢?人生的有些坎是需要自我跨越的。</p><p class="ql-block"> 大妹的心事太重,她俨然是一只老母鸡,我们几姊妹好像就是她翅膀下的小鸡娃,我们每家的事都堵在她心里。跟她聊天,她唠唠叨叨地只说每家的不顺,总是忽略积极、开心的东西。每次我和她视频通话,说到动情处,她都是泣不成声。我劝慰她每家的锅底都是黑的,每家都有好的一面,平凡人家里,只要没人在医院里躺着,没人在监狱里关着,儿女都能自食其力,这就是幸福的家庭了。</p><p class="ql-block"> 她感谢我的开导,说我说的话是那么回事,以后不再瞎操心了。但我晓得她就是操心的命,经我一说,她是开朗一些了,但她亦然形成了不可逆的心理定势,一时的解怀并不代表她就能永久的释怀。</p><p class="ql-block"> 我跟她说,我们几姊妹就像你的儿女,你是母爱泛滥,我们感激你,又心疼你。她呵呵一笑,说我把话说过了,领当不起。</p><p class="ql-block"> 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大家族里的事,一如藤丝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她站在情绪的洼地里,却又想做一个救世主。她想渡人,却渡不了自已。</p><p class="ql-block"> 我都在想,跟她交流多了,她的情绪也感染着我。我想跟她说,兄弟姐妹间的交流要有正相的情绪价值输出,不要纠结于负面的人事。我没说,我也许是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能推心置腹的说话人,我不想堵死她渲泻情绪的唯一通道。她说过,她的好多话只想跟我说。她说,她跟我说话不需要遮遮掩掩,想到哪就说到哪,说错了,当哥哥的也不会见怪。</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我还是有些担心的。我担心她长期陷在不堪的情绪中,有可能患上抑郁症,造成双向情感障碍。我没说,我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我只是说不能总是这样杞人忧天,不然要出问题的。</p><p class="ql-block"> 她没接腔,也许她还没明白我说的“问题”是什么意思,即便懂了,她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她的心理亦然形成了一种认知闭环,她没有能力实现思维的自我突破。</p><p class="ql-block"> 她太善良、太仁慈,又太纠结,一边心忧众生,一边划地为牢。</p><p class="ql-block"> 2025/02/1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