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雪落元宵

梅虹影

　　豫东平原的雪总在正月里来。前几日还泛着青灰的麦田，一夜间就被绵白糖似的雪粒子掩住了。母亲总说这时候的雪是老天爷撒的糯米粉，要把人间揉成一团软糯的圆。

十二岁的我坐在条凳上，看母亲把泡涨的糯米倒进石磨。屋檐垂下的冰棱在晨光里折出碎银，和着石磨吱呀的节奏，把糯米浆漏进裹着蓝布的木桶。那抹靛青是母亲从陪嫁的红本箱底翻出来的，经年累月浸着米浆，早分不清哪是布色哪是浆色。就像母亲的手，骨节粗大却灵巧如燕，在糯米团里翻飞时，总让我想起梁上筑巢的燕子。

“雪压着麦苗睡呢，咱们得轻些。”母亲用掌心试了试水缸的温度。井水沁着寒气漫过她龟裂的手纹，把糯米团子激得直打颤。案板上的青花瓷碗里，红糖裹着芝麻核桃碎，甜香勾得我趁母亲转身添柴时偷舔指尖。她却像后脑长了眼睛：“小馋猫，留神粘掉牙。”话音未落，灶膛里的豆秸爆出朵金花，映得她鬓角银丝忽明忽暗。

暮色染红窗棂时，笸箩里已列满白生生的元宝。母亲教我掐面皮子的手势像在传授秘术：“拇指往里收，虎口慢慢拢。”可我捏的汤圆总露着豁口，像咧着嘴笑的傻娃娃。她把我那些歪瓜裂枣单独收进竹筛：“这些留着祭灶王爷，神仙不嫌丑。”

大铁锅里的水咕嘟着冒泡，汤圆扑通跳进去，沉到底又慢悠悠浮上来。母亲用铜勺背轻轻推着，水面漾开的涟漪里，我看见自己冻红的鼻尖。忽然灶间漫起焦香，她变戏法似的端出烤得金黄的糍粑，那是用剂子头尾的面团炕的。酥脆的外壳裹着流心的红糖，烫得我在雪地里直跺脚。

十年后我在玻璃幕墙里看霓虹代替了花灯，速冻汤圆在微波炉转三分钟就能吃。视频里母亲的手抖得厉害，揉面皮时要用边扶着和面陶瓷盆。去年元宵她执意要寄手工做的汤圆，冰袋里化开的水渍洇湿了纸箱，芝麻糖馅结成琥珀色的块。我学着童年记忆里的样子煮开，汤圆在沸水里沉浮，恍惚又见那双布满裂口却温暖的手，在热气氤氲中把乡愁揉成圆满的模样。

天气预报说老家有暴雪，豫东平原又要裹上素缟。母亲在电话里笑说新磨的糯米粉细得像雪，院里的老枣树冻掉了几根枯枝。我忽然听见遥远的石磨声，混着雪粒扑簌簌落在防盗窗上。冰箱里躺着超市买的黑芝麻汤圆，包装袋上印着“传统手工”，却再尝不出那缕混着柴火气的甜。

记得那年元宵，母亲特意多包了几个汤圆，说是给远在省城经商的姐姐留着。她将汤圆一个个码在竹筛里，用湿布仔细盖好，放在阴凉处。我偷偷掀开湿布，看见那些汤圆像一颗颗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母亲的手艺总是那么好，每个汤圆都圆润饱满，仿佛能盛下整个冬天的温暖。

元宵节的夜晚，村子里灯火通明。孩子们提着自制的灯笼，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笑声和着鞭炮声，回荡在寒冷的空气中。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站在门口等我。我接过碗，汤圆的香气扑鼻而来，咬一口，甜糯的馅料在口中化开，暖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母亲看着我吃，眼里满是慈爱，仿佛这一刻，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都被这碗汤圆融化了。

如今，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心中却总是浮现出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个温暖的灶屋，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却依然灵巧的手。每当元宵节临近，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年的汤圆，想起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想起那份无法替代的温暖和甜蜜。

母亲常说，汤圆是团圆的象征，是家的味道。无论走多远，只要吃上一口汤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如今，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吃着超市买来的汤圆，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少的不仅仅是那份手工的温暖，更是那份来自母亲的无法复制的爱。

雪花依旧在下，豫东平原的麦田依旧被白雪覆盖。母亲在电话里说，今年的汤圆已经包好了，等我回家。我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村口，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等着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