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观影记

高原行走的树

小时候看电影的记忆已逐渐模糊了，唯有二个放映员的面孔却渐渐明朗了起来。

1.

村里第一次迎来露天电影，是在1968年的谷雨时节。村口的老杨树才冒嫩芽，大成叔扛着沾满油渍的铁皮箱，踩着解放鞋“咯吱咯吱”碾过晒谷场的黄土。后头赶着毛驴车的小眼叔眯着智慧的眼睛，车上绑着的胶片盒子叮当作响，像是驮着满车的星光。

“今晚七点，《南征北战》！”喇叭里村支书的铜锣嗓惊飞了麦垛上的麻雀。我蹲在碾盘后头，看到大成叔用扳手拧开发电机盖子，汽油味混着铁锈味扑鼻而来。暮色刚染红西边云彩，打谷场就被条凳马扎占满了。我家三条腿的木凳用麻绳绑着红砖，我抱着它往前冲时，正撞见老李家二丫头和狗剩抢位置。二丫头的红头绳散了，辫梢扫过狗剩鼻尖，那小子突然松了手，耳根红得像灶膛里的炭。

2.

大成叔举着铁皮喇叭喊：“今晚先放《新闻简报》！”工农兵雕像跳出来时，进行曲震得我后槽牙发麻。正放到全国喜庆大丰收，机器突然“咯噔”卡了壳。黑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三婶六姑妈的葵花籽“咔吧咔吧”响，二伯的烟袋锅明明灭灭，像是夜里的萤火虫。

那年头放电影总像打仗。有回放《地道战》，邻村迟迟不给下半卷胶片。大成叔跨上村里的枣红马就往小井沟奔，马蹄声惊起夜栖的斑鸠。我们守着空转的放映机，看小眼叔用浆糊补胶片。断茬处绽开半透明的菊花，第二天银幕里的八路军冲锋时，裤腿上全是花瓣补丁。

3.

1971年放《卖花姑娘》那晚，幕布刚支起就飘了雨。大成叔给放映机搭了油布棚，我们扯开麻袋掏个洞套在头上。朝鲜姑娘在雨里奔跑时，银幕内外雨帘交织，分不清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眼泪。后排突然传来吃吃的笑，大春和小芳缩在同一件雨衣里，像两株并蒂的向日葵。

最轰动的是放《红灯记》那晚，老刘家闺女和知青小林双双“失踪”。散场时草垛后飞出一条红围巾，刘婶举着笤帚追了二里地：“八担谷子的彩礼打水漂啦！”后来小林回城前夜，他们躲在幕布后看最后一场电影。李铁梅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时，幕布上的补丁裂开了口，像是有人把心哭碎了。

4.

腊月去公社看《打击侵略者》，我们十几个半大孩子举着忽明忽暗的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走着。风卷着雪往脖子里钻，乱坟岗的枯树像鬼张牙舞爪。狗剩突然学狼嚎，二丫头大棉鞋跑掉了也不敢捡，光脚踩在雪地上，到村口才发现脚趾冻成了胡萝卜。

后来有了脚踏发电机，四个壮汉轮着蹬，幕布随着脚力忽明忽暗。放《沙家浜》那晚，狗剩爹猛蹬几脚，郭建光的脸膛亮得能照见汗珠子。散场时幕布上留着八个汗手印，像给英雄戴了勋章。

5.

那时放映印象最深刻的是《奇袭》《打击侵略者》《南征北战》《侦察兵》《董存瑞》《闪闪的红星》《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等一些战争题材的影片。人们的情绪随着银幕上的故事情节，时而起跌，时而激动；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时而悲壮，时而怒吼。如同大海的波涛，时起时伏，甚是壮观。随着画面的变化，可听到人们传来的叫好声、痛斥声、拍手声……场地上的人们与电影的主人同呼吸共命运。看得人们激动和心跳，一些台词至今记忆犹新，如王成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董存瑞的“为了新中国，前进！”胡汉三的“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还有《地道战》里汤司令的“高，实在是高”，至今耳熟能详。特别是看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潘东子坐着爷爷的竹排顺江而下，山清水秀，雄鹰翱翔，再配合着顾双江演唱的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仿佛就是自己要去敌占区迎接新的斗争，革命豪情油然而生！看到潘东子的妈妈为了掩护战友撤退，被白狗子放火活活烧死，再配上背景歌曲《映山红》，看的眼眶里不由得噙满了泪水，爱恨交加，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去当解放军。

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银幕上出现了“剧终”二字。人们意犹未尽，仍然沉浸在故事的世界中，恋恋不舍地慢慢挪动脚步离开银幕。

6.

村里最后一次放露天电影大概是1978年。如今昔日挂幕布的二根水泥柱子还在地上戳着呢，放羊的老汉说，不信你把耳朵贴上去，还能听见《新闻简报》的进行曲。

据说那台斑驳的放映机也成了摆设，送进了县里文博馆。唯见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悄悄在机器旁摆了三支“大前门”。蓝烟袅袅升起时，仿佛又闻到发电机的汽油味混合着莜面香，那些藏在胶片齿孔里的悲欢，正一圈圈漫过新世纪的星空。

年前我回到村里的晒谷场上时，这里出奇的安静。我闭上眼，听见1975年的春雨打在油布棚上，村支书的铜锣嗓穿透时空：“今晚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