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东江冷月照坡翁

山子

文/山子

摄影/山子

编推/山子

农历乙巳年元日前后几天，蓝天丽日，暖风和煦，我带着威廉遛弯，习惯端坐在东江公园正大门临水的台阶上，隔着宽阔的东江凝望着正对面的合江楼、水东街与白鹤峰。望着望着，幻化出苏东坡当年在惠州的历史景象。苏东坡因“讥讪先朝”获罪，去职杭州，贬往英州，在赴英州的途中，再贬为不得签署公事的宁远军节度副使，至惠州安置。悲情伴随路途。经过赣州时，写下了“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的感伤至深诗句。

惠城的东江总在黄昏时涨潮。潮水裹挟着上游的竹叶与落花，在合江楼下旋回打转。附近的小东门有一段红砂岩堆砌而成的石阶，这里就是近千年前苏东坡被贬惠州泊岸报到的横水渡。彼时，即宋绍圣元年（1094）十月，五十九岁的苏东坡卸下乌台诗案的惊悸，携妾王朝云及子苏过等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城垣斑驳处探出几簇野菊，暗香浮动，恰似他半生颠沛的注脚。苏东坡步履蹒跚，跨进了西枝江与东江交汇处的合江楼下榻。

苏东坡来到惠州后，当地官员和老百姓对他非常热情，依现在的说法，当时的地方官员与普通百姓大多都是苏东坡的粉丝。苏东坡在《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中作了记述：“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这位自黄州颠簸而来的迁客，偏在《寓居合江楼》里写道：“海山葱茏气佳哉”，把贬谪的苦涩都化成了岭南的美酒。苏东坡的那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作更是情有独钟南国的注脚。

寓惠期间，东坡助力建造东新桥、西新桥等基础设施。将西湖和西枝江两岸连接起来，奠定了惠州古城的格局。自此，东新桥以西就被称为“桥西”。桥西作为千年府城，拥有中山公园、丰湖书院、文笔塔、朝京门、西湖等一大批文化瑰宝。“寓惠千日，影响千年”，苏东坡赢得了惠州及岭南人永久的景仰。

苏东坡寓居惠州两年零八个月，其中有十三个月居住在合江楼，在嘉祐寺居住了十六个月。后来获悉朝廷对元佑党人永不叙复的消息，使苏东坡断了北归的念头。绍圣三年（1096）苏东坡买下了离府城不远的归善县署后山白鹤峰上的白鹤观旧址，自建新居，决定在惠州终老一生。绍圣四年（1097）二月十四日，坡翁迁入新居。新居面临东江，坐东向西，按两进的格局，筑室二十间。房屋四周、庭院及上山道旁都种上了花草和果树，居室外还绕以竹篱作栏。

苏东坡心态平和，剔苦求乐，会过日子。附和今天时髦的语言，就是“诗与远方”。

平日推窗，但见江水如碧，野鹭低徊。苏东坡将藤床移至荔枝树下，青布衣襟上落满细碎的白花。“岭南万户皆春色”，他蘸着晨露写诗，案头堆着邻人送来的龙眼与杨桃。晨炊时烟囱倒伏，他大笑着向侍妾王朝云讨教搭灶诀窍，炊烟再起时，竟在焦黑的灶壁上题下“且将新火试新茶”。

城西丰湖原是个野塘，菱角与浮萍纠缠不清。苏轼拄着竹杖绕湖三日，在泥泞中画出长堤轮廓。惠州商贾闻讯而来，有人捐出祖传的沉香木料，渔夫划着舢板运来鹅卵石。腊月里寒雨霏霏，惠州太守詹范见他赤脚踩在泥浆中安放石基，急忙解下官袍欲为遮挡。苏轼摆手笑道：“使君不见蓑笠翁？”

侍妾王朝云病逝那日，六如亭外的木棉花落飘如血。苏轼将《金刚经》第四偈刻上亭柱，笔锋却无半点滞涩。暮色中他独坐孤山，见归鸟背驮残阳掠过湖面，忽然朗声长吟：“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声震林樾，惊起满山宿鸟，翅膀扑棱声里仿佛有金石相击。人去楼空，悲从中来，惟妾懂我，不合时宜。

绍圣四年的春分，新酿的桂酒刚启封。苏轼在新居还不到三个月，就接到再贬琼州的诏书，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将未完成的《荔枝叹》诗稿赠予樵夫。登舟时东江骤雨初歇，两岸百姓执火相送，火龙蜿蜒三十里。苏轼立在船头吹响铁笛，笛声穿云裂石，惊得水中冷月顷刻之间碎作满江银鳞。

如今，惠州市政府把当年的苏东坡白鹤峰故居，立为东坡祠，尽量还原历史真迹，并附设东坡纪念馆，供后人瞻仰而铭记东坡在惠州的功业。

近十来年，我几乎每年来惠州小住几个月，都会不自觉地去踏访苏东坡旧迹，以求“得遂高山景行之思”。每有心得，便付诸笔端，比如读书随笔《重温〈东坡志林〉》等。《东坡志林》是我枕边书。因好书法，亦常把苏东坡文字作为书写内容，比如苏东坡的日记散文《游白水书付过》。文中记述了苏东坡自己和小儿子苏过泡温泉和游览佛迹院的经历。

苏东坡足迹遍布惠州，留下了白鹤峰新居、合江楼、嘉祐寺、朝云墓等近20处珍贵“苏迹”，使惠州成为国内现存“苏迹”最多的城市。“东坡到处有西湖。”苏东坡尤爱西湖，自称“西湖之长”。所谓“天下西湖三十六”，由东坡亲自命名的西湖只有惠州一处。

苏东坡作为古代知识分子群体的代表，有责任有担当有理想，既不是书虫，也不是冬烘先生。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不能泯灭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高尚情志。

我谨以DS先生的《浪淘沙·东坡赞》，作为拙文结束语，藉以表达我对东坡先贤的深深敬意：

鸿爪印苍苔，烟雨淬形骸。芒鞋踏九垓，赤壁舟横浮大块。平生江海寄形骸，醉眼观天籁。

砥柱立中流，沧浪濯缨带。雪堂犁春雨，儋耳书声动蒿莱。万顷碧莲开，西湖柳浪排。廊庙江湖同一慨，肝胆照千载。

2025年2月13日杨光融初稿于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