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十年

一丁

<p class="ql-block">2015年2月13日,我记得那天。那天距今,已整整十年。</p><p class="ql-block">期间,我曾尝试用手中的笔,或感谢、或致敬、或诟骂、或嬉笑这蹉跎了的岁月,但每每止于此。必竟,重新揭开那道尘封的疮疤,于心不忍,又不敢。</p><p class="ql-block">简单地说,我是一个患有脑出血后遗症十年的病患。对,没错,就像你想象的那样,“上抟胳膊、脚下划圈”的那种。不过,幸得上天眷顾,我虽然身体部分受限,但影响不致于太多太大。所以,我厚着脸皮把自己划归到“正常人”一类,尽管有《残疾证》傍身。对于我的阿Q精神,您“呵呵”了吧?</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该怎样诠释这十年。因为,今天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期,一个荏苒光阴的坎儿,我必须得对自己有所交代。否则,我将茶饭不思、眠不安寝。</p><p class="ql-block">也因此,有了下面的涂鸦。</p> <p class="ql-block">凌晨近五点时,我便醒了,辗转着再也睡不着。脑子一片混沌,毫无逻辑秩序,任由着它散漫下去。</p><p class="ql-block">天刚刚露出鱼肚白,微熹着。万籁俱寂,有丝丝清风掠过,屋顶的青烟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向东南方吐露着芬芳。大白公鸡尚未上岗,昂着高傲的头颅来回踱步,默练着千百遍鸣唱的高声部“咯咯”声,卯足了劲似的,渴望再度一鸣惊人。</p><p class="ql-block">我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钟表,呆呆地发愣。十年前的此刻,救护车正碾过这条逼仄而拧巴的街巷。右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艰难地部分张开,又迅速复归紧握状态,像是在提醒我,要抓住些什么。只过了片刻功夫,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记忆,一片只属于身体右侧的忠实记忆,恍惚间缥缈远去。从此,就再也回不来了。</p><p class="ql-block">左手,如今已成了我身体最诚实的部分。它记得所有被遗落在右半身的知觉:高高举起的右手,落在孩子那稚嫩脸庞的刹那,再不会因生疼而蜷缩;除夕夜,一家人欢聚一起包饺子,曾经感知到温润的韭菜虾仁馅的右手,还保留着饺子的余香……。可左手固执地保存着完整的记忆,每当春雷滚过屋檐,静脉会突突跳动,像在模仿当年右手握笔的震颤。当沸腾的血液流过身体右侧时,仿佛致敬似的,瞬间减缓了速度,让人产生暂时的眩晕。</p><p class="ql-block">这是让人难受的时刻,有意识、无感觉的陌生之感第一次降临到肩头,我无助、徬徨、煎熬,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不能。</p> <p class="ql-block">我常在深夜用左手摸索身体。从肩头到指尖,皮肤是温热的,触感却像在抚摸别人的身体。妻子拿来的按摩仪在床头柜积了灰,我总说电流刺激太痛,其实怕的是那些规律震颤的绿灯,像极了当年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手机提示灯闪烁的样子。直到某个雪夜,妻子把我冰凉的右手揣进她怀里取暖时,我突然发现右手指甲已经长到嵌进掌心。原来我始终在等待某天醒来,这具身体会突然归还所有被劫掠的知觉。</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走进康复医院,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与茉莉香混杂的气味。其中,不乏浓浓的汗臭味。那是一种奇怪的、畸形的、变异了的味道,病友们称之为“康复的味道”。最初三年,我常常在凌晨时分被惊醒,瞅着镜中并不歪斜的嘴脸,呲牙咧嘴,生怕有朝一日一失万无,自恋的臭毛病始终没有放弃。物理治疗室的落地镜前,治疗师小徐大夫说:“你看,右手又比昨天抬高半寸了。”其实我们都清楚,那不过是吊带牵引的假象。但某个四月的半上午,当我的右手突然能在左手助力下,系上衣服的第三颗纽扣时,窗外的梧桐正抽出嫩黄的新芽。</p><p class="ql-block">我盯着那枚歪扭的黑色纽扣看了整整十分钟,突然想起25年前在产房外颤抖着系错儿子襁褓带的夜晚。原来生命总会以某种方式,让我们重新学习最初的笨拙。</p><p class="ql-block">六年,长达两千余天的日子里,我把自己全部身心交付给了康复医院。当然,其中不乏汗水和泪水,以及交织其中的苦辣酸甜。曾记得,整个后背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纤细的银针,以及由此带来的电击感所导致的暂时昏厥,大夫问能否再多坚持一下时,我迷离的状态和妻子哭肿的眼;曾记得,缠绕厚厚绷带的右手,将2.5公斤哑铃,从桌子下搬移到桌子上,如此简单的动作,竟会让自己难堪到大汗淋漓……。后来,尽管因新冠疫情影响,被迫结束了康复之旅。但回忆起这段令人开心、愉悦、难忘,同时又夹杂着忌惮、恐惧、失落等情绪的涅槃重生之旅后,我发现自己竟成长、豁达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书房里藏着发病前单位的会议纪要,钢笔字迹遒劲有力、狂放自如、锋利如昨。现在,我用左手抄写《道德经》,功力虽然不及从前,但一笔一划仍仔仔细细,楷书字体初具雏形,整篇幅看上去颇有些道行。辛勤的汗水不会白流,纸上的墨迹总在转折处晕成团团云雾。书上说这叫“屋漏痕”,我倒觉得像深夜输液时药水在血管里洇开的轨迹,默默绽放,且待时日。《道德经》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圣人的话,读起来总是那么朗朗上口,像水那样柔,具有大智慧。</p><p class="ql-block">十年间,来往的人逐渐少了许多,他们都忙。当我退养在家的时候,更是门可罗雀。少了人情世故和繁俗困扰,我也落得一身清静,每天锻炼、读书、学习、写字,偶尔写点文章,精神世界颇为充实。只是忘不了发小和老友们的恩情,隔三差五地嘘寒问暖,彼此道声珍重。有此温暖,夫复何求?</p><p class="ql-block">妻子是个“马大哈”(大大咧咧,粗心大意的意思),在我没生病那会儿,妻子总是丢三落四的。我生病后,妻子自觉地养成了未雨绸缪的好习惯。比如,她会在阴雨来临时备好艾草贴。她掌心的温度与我年轻时常握的保温杯一般恒常。前几日,她在关阳台窗户时,又不经意间看见地板上留下的两道经年的凹痕。那是十年前急救担架留下的印记,如今成了我们丈量时光的另一种刻度。</p><p class="ql-block">妻说:“当年救护车开走时,阳台上那盆君子兰开了朵小红花。”我望着她鬓角频添的缕缕银丝,泪水不争气地喷薄而出。在某个瞬间,我俨然看清了时光的形状:它从不在表盘上流转,而是藏在君子兰新开的枝丫里,藏在年年重缀的茉莉花蕾中。</p> <p class="ql-block">此刻,磋砣了十年的光阴,在皮肤下已沉淀成褐色的斑,却也让掌纹愈发清晰。我低下头看那些交错的纹路,它们从未中断,只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蜿蜒向前,如同轮椅在青苔上碾出的新径,如同墨汁在A4纸上晕染的重生。</p><p class="ql-block">阳光普照,右手已微微发烫,我知道它永远无法再写出漂亮的会议纪要。但此刻,它正勾着妻子的小指,轻轻地摇晃。这是我们结婚28年新发明的握手方式。</p><p class="ql-block">妻说,她对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十年充满了期盼和幻想。我随声附和着,泪眼婆娑。</p><p class="ql-block">以此,权做十年人生小结。</p><p class="ql-block">共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