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棋漫记

怀想仁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S村，是笔者曾经生活过的故乡。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不久，桑干河边农家人的饭碗里还有野菜的踪影，但毕竟已经是高粱玉米占了主要地位。度过了困难时期，男人们再也不用吃了中饭发愁夜饭了，老天赋予的贪玩娱乐之情便蔓延滋长开来。于是距桑干河50米左右的代销店前，夏秋黄昏时分就聚集起一些“臭棋篓子”，或是主角，红方绿方，你方唱罢我登场；或旁围观，跨界越河，车马炮卒尽指点。你来我往，左冲右突，一直杀得天昏地暗，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据我观察，当时S村经常下象棋人屈指可数。集体地里常年的劳动耗尽了男人们的体力，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收工后一身酸懒，或呆在热炕头上，或忙乱于家务事上，谁还有心思在棋盘上耗费脑力去厮杀。但总有一些人或爱贪玩，或爱围观，把下象棋、看棋局作为消除乏困的有效办法。他们会撂下那做不完的家务事，在老婆的絮叨声中，走出家门，奔向那小小的方寸之地。他们之中，有是棋痴，棋瘾颇大；有是看客，想凑热闹。当地俗语说，男人“学会下棋，不嫌饭迟”就是明证。其时，代销店门前的台阶上，经常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也有“下棋人不多，观棋人不少；谋棋人不多，议棋人不少；温文尔雅步步为营者不多，自吹自擂揶揄玩笑者不少。”的热闹景象。总之，那里是一个精神上能得到满足和愉悦的地方。

　　S村代销店台阶象棋摊上的风云战将大约就是三五之人，他们谈不上有文化素养，但对下象棋的悟性却比较高。他们是棋艺上的下里巴人，不懂棋谱，也没有见过棋谱，只知“当头炮，马来跳”的常言，而不懂“炮二平五，马二进三〞的专业术语，但却对棋道上的一些常规性走法了如指掌。纵横捭阖间，有时也顺风顺水，当上棋局的大王，乐上眉梢，一阵狂喜；败走麦城时，有时也连连失计，输于残局的败将，愁眉紧蹙，一声叹息。但就在赢家的狂喜中，输家的嘴上是永远不服的。村人谓之“六月煮羊头，眼也煮烂了，但嘴头子还是硬崩崩的。”

　　代销店前的象棋摊，是一个充满激情、思想奔放的地方。只见双方的主力战将或蹲于地上，或席地而坐，而观棋人是前蹲坐后站立。人们常说的“观棋不语”的棋场潜在规矩，在这象棋摊上被彻底破防。观棋人往往分成两派，各为其一方谋划指点。他们面对眼前惊心动魄的心理激战，根本耐不住冷清和寂寞，频频和一方的下棋人互动。而下棋人觉得某观棋人建议符合自己想法，遂落子定步，如不符合亦可走其它棋步。不过也有例外，观棋人和下棋人，或观棋人之间，常因一步棋争的面红耳赤，甚至出言不逊，连我们这些孩子们也吓得躲到远些的地方。

　　1964年，时年8岁的我，受其象棋摊上热烈气氛的感染，瘦小的身躯挤进大人们的中间，贪婪地好奇地看着红绿双方在棋盘上的对垒争斗。几个黄昏，伴着西下的夕阳，竟朦朦胧胧地弄清楚了楚河汉界两边各16棋子的行走规则及其基本棋法。不久几个小伙伴也钻进下象棋的大人堆，成了小棋迷。由于我家和下棋摊是大门内外之距，大人们下棋结束后象棋就寄存我家，这就给我和小伙伴们提供了学习下象棋的便利条件。常常，我们在大人们下棋后，三三两两地一起在棋盘上比划起大人们棋盘上的开局和残局，一些惯常运用的棋艺也逐渐进入我们的心间。但终归不像大人们那样在棋局上久经沙场，幼稚的心灵幼稚的棋步，满足自己的兴致而已。

　　两年以后，一场急风骤雨的运动来临，代销店外的砖墙成了大字报大标语的聚集之地。象棋摊望风披靡，揠旗息鼓，从此再也看不到“臭棋篓子〞们的棋局争斗和吵闹了。往常夏秋之际代销店台阶象棋摊的骤然消失，令许多下棋人和观棋人猝然失落，也让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孩子迷惘不已。我们再也没有大人们下棋结束后的这块觊觎之地了。

　　沾满尘土的象棋子淡出我们的视线，但双方棋局的阵容以及棋艺的技巧却留在了少年的心中。村中唯一的一副象棋不翼而飞，贫困的农家没有余钱满足孩子们玩棋的愿望。于是，我们到桑干河岸边去寻找一种黄色的胶泥，用双手捏出圆形（红棋）和方形（绿棋）的棋子，晾干后写上象棋对应棋子的字样，用废旧的水泥牛皮纸袋画上棋盘。一副完整的泥土象棋大功告成，和泥捏的口哨、铁皮罐头蒙上羊皮做成的二胡三者并立，成为我们那几年须臾不离的玩伴。

　　但，象棋终究像玩具一样游荡在我们身边几个冬春。随着农村环境的变迁，人们的关注力渐渐变化，代销店门前再也见不到当年热闹的象棋摊了。而我们也把年轻旺盛的精力用在了更为紧要的事情上。由此，笔者的象棋棋艺也永远停留在一个粗浅的层次上，是为憾事。

　　象棋是一种文化传承和交流，它在城乡大地上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我们在少年时期，受长辈痴迷棋艺的濡染，不经意间进入一个充满挑战和机遇的世界，我们好像提早登上人生的舞台。象棋，这种源远流长的智力运动，蕴含着深厚的哲学思想、军事策略和人文智慧，为我们以后知识学习和岗位工作，储备了一定程度的全局观、预见性和灵活应变的能力，是对人生心态与耐性的磨砺。方寸之间，我们体验到人生的酸甜苦辣，领悟到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