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人、故事

古塘桥人

<p class="ql-block">我的故乡在湘潭城外约60华里的一个小山村,叫西林冲。山冲纵深约有15华里,从涓水河边一个叫古塘桥的小镇镇口出发,沿着一条小溪,便可直达冲尾。山冲两侧都是山,冲尾也是山。越往山冲的深处,山愈高,人烟愈稀少。记得上世纪60年代以前,山冲里还有不少的古宅,其中有栋古宅叫曾家大屋,一片鳞鳞的黑瓦屋场,里面天井连着天井,有房屋近200多间。1949年后,这曾家大屋的房子被没收了,分给了乡下的穷人。大约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居住在这屋场的几十户人家,纷纷将属于自己的房子拆了,又到后山寻一块地新建一栋小屋。渐渐地,这曾家大屋便被拆成一片废墟,只在乡间留下一个曾家大屋的地名。</p><p class="ql-block">我儿时居住的房子叫铁炉塘屋场,座落在西林冲里的一个分叉的小山冲。小山冲叫洞塘冲。那是我外祖父留下的祖业。屋前的山脚下,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我们的祖先依山开垦出了一片高高低低的梯田。梯田间有几口水塘,还有一汪泉水井。山冲的黄土山坡上,长满了枞树和杂树。</p><p class="ql-block">在洞塘冲与西林冲交会的冲口处,有一栋叫做谭家湾的屋场。我的祖父和叔叔们,就居住在这里。</p><p class="ql-block">这是一栋瓦屋,堂屋两侧是卧房,卧房左右各一间横堂屋和卧房,从左右横堂屋拐进去各是一间天井,围绕着天井的是卧室、厨房、饭堂、杂屋、猪圈等,整个屋场约有20多间房屋。谭家湾应该是在很久以前,由一户谭姓人家修造的,所以,乡下一直叫它谭家湾。到后来,这屋场的主人姓张,记得叫张少泉,是一个读过一点书的乡间有钱人。我祖父是他家的佃户,租种了他家的水田,也住在他家左边的横堂屋和杂屋里。这是一栋典型的乡村农舍,屋后是一片连绵的矮山,屋前有鱼塘、水田,不远处便是那条流经西林冲的山溪。山溪从山冲流过,注入冲外小镇旁的涓河。涓河东流约30华里,便在一个叫易俗河的古镇旁注入浩浩荡荡的湘江。</p><p class="ql-block">我没在谭家湾长住过。我的父亲是在那个房子里长大的,也是在那里和我母亲成亲。后来,父亲和母亲搬去了外公留下的祖屋铁炉塘。我在铁炉塘出生,我6岁那年,中国进入大跃进时期,其时,父亲在乡间的小学教书,母亲带着我搬到了离铁炉塘不远处的一个叫做瓦屋场的房子里。铁炉塘的房子便被当时的人民公社拆了,拆下的木材烧成木炭,投进小高炉里去大炼钢铁了!</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记得,铁炉塘屋前有一株几人合抱的大枫树。那大枫树也被砍掉炼了钢铁。</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说,谭家湾的主人张绍泉在土改时被枪毙了。我没有见过这位被枪杀的地主,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但他的两个儿子我至今仍然记得,一个叫勇什么,我一直叫他勇叔,他弟弟叫醒吾。这是两个很善良也很可怜的人。那时,我祖母和叔叔们还住在谭家湾,和他们兄弟做邻居,我去祖母家,常常见到他们,他们只要见到我,便亲热的“启安、启安”地叫着我,一直到我参加工作了,我也一直“勇叔、醒吾”地叫着他们。他们兄弟因为出身的原因,一直单身。他们还有一个姐姐,读书出去了,听说在衡阳工作。我没有见过她。如今,他们应该都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我离开故乡50多年了,后来也就渐渐地没有了联系,不知他们是否还健在于人世。</p><p class="ql-block">他们的父亲,就在距谭家湾约一华里地的一个山岰口被枪毙的。这事已过去70多年了。他家的田地、房屋等财产都被瓜分了。</p><p class="ql-block">在我的故乡,当年被枪毙的有钱人不少。当然,若将视野投向整个中国,那自然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有抖音视频《一个村庄的中国》称,70多年前的土改运动中,全国有100万-200万地主被处以死刑。</p><p class="ql-block">在我的故乡湘潭县双板桥,有一个叫谢聘如的地主,拥有田地一万余亩。儿时,听老人们说,这个地主一生节衣缩食,攒钱只为买田置地,是个典型的“土地主”。我们乡下有一句歇后语,叫做:“我一粒盐水豆子嚥一口饭,呷也要呷穷你!”据说这句话就是出自这个谢姓大地主之口。抗日战争时期,湖南被日本鬼子封锁,一度市场上没有食盐。所以,食盐金贵,家家户户没盐炒菜,连谢姓地主家也只能炒一碗盐水黄豆下饭,其他的菜则不放盐。这谢地主平时是一粒盐水豆子嚥三口饭,那天,他与老婆吵架,吃饭时赌气,一粒盐水豆子嚥一口饭。还边吃边对老婆说:“我一粒盐水豆子嚥一口饭,呷也要呷穷你!”这是真实的故事。土改时,这位地主被从牛栏屋的牛粪堆里抓了出来,不久就被枪毙了,万亩良田也被瓜分了。乡下的老人们每每说起他,总说:“死得冤呀!人是一个好人,平时死舍不得,但对别人并不刻薄。”</p><p class="ql-block">在我故乡古塘桥的小镇上,有一个郎中,叫胡郎中。旧时叫郎中的,便是如今的医生。土改时,有一个政策,即凡乡间百姓有一千人联名上书投保的,可免死不杀。胡郎中原本是要杀头的。但那时乡下郎中极少,乡人便以留他一命,以为乡间治病救人为由,联名保了他一条生命。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参加了工作,在故乡一间乡村医院当医生,一次,我去拜访他,他告诉了我两个方子。一是治水火烫伤,取水井壁上的青苔,洗净,在烈日下晒干,放在瓦片上焙枯,研末,加冰片少许,用麻油调敷患处。另一个方子是在端午节的那一天,取刚出窑的石灰块,以瓦钵盛上,再浇上适量的桐油,然后挂在屋檐下,既要能避雨淋,又要能承受到露水的滋润。一年后的端午节,正午时取下,研末,加冰片、红升丹适量,治喉痛。</p><p class="ql-block">这两个方子我都研制过,也在临床上使用过,还真有效。后来,市场上各种治烫伤和喉痛的药多了,我也就没再用过了。</p><p class="ql-block">记得胡郎中告诉我这两个方子时,他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他的颌下,留着一小撮雪白的山羊胡,不时地一翘一翘的。</p><p class="ql-block">人呵,好好歹歹都是一辈子,几十年而己!</p><p class="ql-block">胡郎中若是当年没有乡人联名保命,便也就早早地成了一名枪下的亡灵了。</p><p class="ql-block">离开故乡的那一年,我才18岁,一转眼,50多年便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去了。如今,每每睡梦中醒来,便常常想起儿时故乡的许多往事。</p><p class="ql-block">呵,我的故乡!</p><p class="ql-block">(2025年元宵节记)</p>